1952年是龙年吗,1952年属龙五行属什么

最后更新 :2021.11.23 16:03

1952年是龙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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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肥/摄

父亲简史

文/蔡测海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样,没爹了。失去父亲,你就是你自己。父亲说。

父亲的故事在我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后。有人对我讲,你要讲的,以前都讲过。我一点也不生气。好像我以后的几十年,就是那个以前,我很有耐心,一切从头讲起。

父亲是氏族的标志性人物。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祖父,是个读书人,考中秀才,只差一笔考就可考中举人。在试卷中,把亘字写成旦字。主考大人阅卷时,那旦字却是亘字。亘古,千秋。绵绵不绝。那亘字上头一横,却是一只黑蚂蚁添成。这应是祖上积阴德,有神蚁相助。主考官极苛严,目光如炬,又一生廉洁刚正。神蚁不忍坏主考官的清廉,移开那一笔,现出旦字。主考官大怒,学问不可欺,怎拿黑蚁欺世盗功名?旦而不古,何来千秋?此等人若中科举,必祸国殃民,千里之堤,必溃于蚁穴。祖父笔误,原误于师,国文老师教他,亘旦不分。害祖父落榜。还挨了板子。一生留红,虽为秀才,乡人只戏称他为猴子。祖父的父亲,往上的父亲们,族谱中有记,又有记高祖汉代人蔡伦,造纸有功。蔡伦宫中太监,断无后人,一门怎可为第几代子孙?族谱也是靠不住的。

祖父,带着猴子,几同胎记,在武陵山中开垦和种植,继续他的耕读人生。

祖父领父亲到屋后的竹林,对父亲说,一根好竹子,会发生好笋子。你要成为一根好竹子。父亲出生,祖父看了他的掌纹,像几行字。那些字后来长成一个钱字,祖父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以后要么是个捞钱的命,要么是个花钱的种,祖父对父亲说,你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读书,一条路是使牛。不要习艺,不要偷盗,不要行乞,不要,不要欺诈,不见财起意,不卖友求荣……祖父列举种种。他要把家族变成没腥味的鱼群,没邪念的族类。

父亲进了几年学堂,学堂就改名熬字堂,他熬了几年字膏,跳窗逃离熬字堂,在树林里躲了半天,偷偷回家。祖父把牛轭套在父亲肩上说,你去拉犁吧,这辈子就做一头牛,你要做不得牛,就别误阳春。

祖父言,是家传,金玉良言。后来,父亲染上赌瘾,十赌九输,竟说出没出息的话,他老人家那些金玉良言,真是金子是宝玉多好。父亲接祖父的年代,兵荒,匪乱,日本人,子弹拖着蓝光,像萤火虫乱飞,击中在黑夜里也无法躲藏的树。经年,从树的伤疤里挖出子弹,满篮子卖废品收购 ,换成糖、盐和花布。一切正如收割后的庄稼地,拾取散落的粮食。运气好可以拾得一把刀,一支汉阳造快枪,有人会拾得机关枪和迫击炮。父亲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与武器没什么缘份。机关枪已不威风,一架有病的机器,不是因为它的锈蚀,是因为它短暂的百年威名已经过去。生锈的荣耀,黯然失色。

父亲从无可能在战场上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一生没有战场,他不是战士,连硝烟都算不上。这是运气。他的运气也很差。这不算运气,叫手气。赌场输,梦中会赢,他常常从梦中惊醒,父亲相信,手气差,运气就会好。手气是一碗饭,运气是粮仓。手气太好,把运气吃完,一辈子就没得吃了。名声不好,父亲三十岁还是单身。祖父咯血半年,野山参汤延长几天阳寿。落气时对父亲讲,往后没人打你骂你,你要记事,房屋田土耕牛,我不能帮你管了。等你变成穷光蛋,你那些酒肉朋友,你死了他们也不会埋你。光棍父亲到旧施赶集,碰到赌友牛客。牛客卖了牛,请父亲下馆子喝酒吃汤锅牛杂。醉了砍杠子宝。牛客说,你赢了,就做我女婿,你输了,房屋田土全归我,做我家长工。父亲做了牛客的长工。后来,牛客成了我的外公。有时候,输就是赢。父亲的运气战胜了手气。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得胜。

父亲做了丈夫,好像变了一个人。父亲做儿子时,经常挨打,打痛,打哭。每挨一次打,人会有一些觉悟,痛定思痛吧。父亲就是不长记性。父亲变了,每天起得比鸡早,干活比牛狠。谷仓是满的,一年杀三头肥猪,木楼挂满腊肉。菜园子睡满南瓜,冬瓜,萝卜,又大又甜,青菜像芭蕉树。农历七月有半月闲,外公要和父亲赌杠子宝,父亲答,戒了戒了,我捉黄鳝泥鳅给你下酒。那时的水生物多,不会深潜的多遭捕杀。人们认准可食的当美味。外公喜欢吃鱼,鱼跑得快,他就吃跑得慢的,黄鳝,泥鳅,螺蛳,虾虫,外公不欺侮人,只受人欺侮。他欺侮水生物,他不在乎。外公吃着油炸泥鳅,黄焖鳝鱼,一粒流弹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从右边太阳穴出来,酒和血,流了一地。官兵和土匪对射,击中正喝酒的外公。不知道那粒子弹是官兵的,还是土匪的?一个人被击杀,不知道仇人是谁。子弹是铜的,是官兵的,是铁沙,是土匪的。一家人找了一阵子,也没找到击杀外公的子弹。一家人在外公凶死的屋里又住了几十年,我母亲多少次扫屋,也没见那粒子弹。没有看见,没证据,不完整。

对射的官兵叫祝三部队,土匪是师兴周团伙。官兵以首脑命名的,都不是国军党军,是地方武装,比土匪级别高不了多少。迫击炮不响了,机关枪不响了,打排子枪的也停了,最后稀稀落落的冷枪也停了。

家里请来道士,杀猪杀鸡,给外公办丧事。不管谁的子弹杀死了一个人,总是要丧葬的。摆好酒席,放起鞭炮,几十个土匪进村。头上包帕子不扎腰带穿草鞋的是土匪。村人认得出。再说,土匪群里也有三五个熟人。有个匪兵,人称班长,是不是班长?反正人长得像个班长,和父亲相熟。班长对父亲说:“兄弟,赶上你家办酒席,弟兄们饿了,劳你家招待。”匪兵们吃完酒席,又去牵我家那头黄牯牛。父亲不让牵那头牛,对土匪说:“班长兄弟,一家人过日子靠它呢。”班长说:“你也入伙呵,还可以吃牛肉。”班长抓着牛鼻绳,一个十几岁的小匪兵在牛后边赶牛。黄牯牛一甩后腿,把小匪兵中踢出一丈多远。他再埋头,犄角顶进班长的肚子,牛头挂着人肠子,一阵风逃跑了。

这头老实的黄牯牛,一下变得这么凶。

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人们以为放鞭炮。官兵杀过来了。官兵是戴帽子、扎腰带、打绑腿、穿胶鞋的,个个外地口音,四川话。官兵也抢饭吃,见土匪吐在地上的骨头,很生气。说父亲通匪,吊在树上用皮带抽打。母亲拿出几块银元和金银首饰,给官兵带头的,让官兵消气。官兵吃完残菜剩饭,养足精神,追剿土匪去了。

官兵和土匪去了几日,黄牯牛回来了。那时候,黄牯牛已经三岁,懂事,耕土犁田,一身好功夫。父亲心痛牛,每到四月初八,过牛节,父亲给牛吃大米饭,吃盐拌嫩草。父亲从不打牛。

打牛,牛痛。

父亲挨过不少打,祖父多次打他。祖父也是个读书人,他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祖父在世,父亲皮肉之苦不断。祖父去世,给父亲留下房屋田土耕牛,很少的钱和很多瘀伤。祖父去世后,父亲瘀伤未除。兵荒匪乱,兵去匪来。土匪来了打劫勒索,官兵来了又说父亲通匪。反正是挨打,挨打多了,人不知伤痛。那年正月初一,刚过完大年三十。父亲端一碗滚烫的油茶,一边喝油茶,一边咬一块烤糍粑。几个土匪进来,进屋就抢东西。父亲大吼一声:大年初一也来打劫啊?父亲把一碗滚烫的油茶泼向一个匪兵。那是几个小毛贼。大土匪过大年不出手,放假,小毛贼不放假。

那一次父亲挨打很重,躺了几天,屙身屎血尿。请名医张安子来把脉,也不开方子取药,说怕过不了正月十五。来了个过路客,讲四川话的。那时天已麻麻黑。父亲叫过路客留宿,二三十里无村无店。热菜热饭给过路客吃了,拿出一床新缎被,开客铺。那条被子是母亲的陪嫁,一直没舍得用。天亮,母亲已做好一锅油茶,猪大肠炸油,很香。又烤好糍粑,叫过路客起来过早。人不见了,那床被子也不见了。中午时分,几个人绑了那过路客来,还有我家那床缎被。近处村寨。只有我家有一床缎被,见过的都认得。一个中年男人,我应该叫表舅的说:“这个人拿缎被卖,我一看就认出来,当年接亲,这条被子还是我抬回来的。”父亲坐起来,看了看那被子说:“这条缎被是我家的,是我送这位过路客的,它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出门在外的人,拿它换几个钱,做盘缠。”

过路客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有几粒丸子。说是打伤药,也治蛇咬伤,过路客是个盗贼。盗贼都有打伤药。

父亲吃了药丸,屙了一大盆黑便,人好了。他以后挨过几次打,吃一粒打伤药,人就没事。盗贼的打伤药是更好的。盗贼不怕挨打,有秘药。父亲后来一部分经历和秘药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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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依依/摄

父亲的前半生在找人。后半生在等一个人。他请刘二先生,胡八字先生两位高人算过命,说他命中带贵人。他寻找一个能帮他改变命运的人,不会挨打,不会担心黄牯牛被抢,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要借粮,一生有余。客来有酒有肉。他还要一口天旱不干涸的水井,一袋灾年不欠收的种籽。他需要一个粮食英雄,帮他装满粮仓。父亲在前人开垦的土地种植,一边过日子一边想,他要找一个帮他的人。

父亲算过命两三年,是太平日子,官兵不来了,土匪活也少了。涨水也有消水的时候。

父亲的日子是一条直线,他记日子长短的,不是日出日落,不是农时节气,他记朝代。他经历过光绪、宣统,大脑壳,小脑壳,还经历过韩国。日本人来了,打长沙、打常德,占武陵山再去打重庆。在来凤修飞机场。父亲征去帮日本人修飞机场。父亲的这段经历很可疑,是谁征他?他在劳工营得了伤寒病。这个病传人。他从劳工营跑出来,往日本人堆里跑。要传病,也传给日本人,父亲糊里糊涂跑进日本人的医院。一位好看的女护士见他像一块烧红的铁,给他打针吃药,救了他。女护士会讲中国话,告诉父亲,她不是日本人是韩国人。父亲才知道,除了中国和外国,还有个韩国。韩国是哪个朝代?他想。父亲后来提了一篮鸡蛋和两只鸡,去飞机场看那位女护士,没见到人。日本人跑了,这一带的日本人,被一个叫王耀武的中国人给灭了。

父亲背了头半大的猪,去召市赶集市。我们一地有三个市,召市,贾市,苗市。召市更大,当然没有汉口、重庆大,是乡里小集市。一头猪,在小集市是大买卖。可以换回几斤盐,几斤烧酒,几尺布。一头半大猪能卖十一二块钱。父亲把钱捏在手里,去杂货店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买盐。剩下的钱踩在脚板底下,这是防盗的好办法。这边还在称盐,那边有人喊:红军回来了!有部队经过集市,领头的骑马。这时的红军已改名叫,没改变的是帽子上的红五角星。父亲看着队伍发了一阵呆,然后就去追赶队伍。我大伯当年跟贺龙当红军,一去杳无音讯。父亲那时年纪小,跟大伯走了一段路,没跟上。大伯在红军队伍里喊:“回去吧,照顾好爹娘。”这回红军队伍又回来了,他想看看大伯是不是在队伍里?能打听到大伯的消息也好。队伍走得快,没追上。

父亲踩在脚板底下的钱也丢了。还好,几斤盐还在。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想:我大哥参加红军骑马,我这个人背猪,让猪骑我,这叫命呢。算命先生也难算呢。回家,母亲问父亲,那么大一头猪,就换了这点盐?你又去赌钱输了吧?父亲一点愧疚也没有,笑嘻嘻的。他在集市上的遭遇,抵得上一头大肥猪。父亲对母亲说,他在集市上见到了伯父的队伍。有一天,伯父会骑一头大马回来。

陡坡那边响起枪炮声。四十七军郑波师剿匪。枪炮声响了一天一夜,静下来。父亲去陡坡那边打望,看看我大伯是不是打回来了。父亲 在一块石头上,摘下斗笠,四处张望。几位戴红五角帽子的用枪指着父亲,把他当土匪的探子。大唱:“干什么的?”父亲先是吓了一跳,见是戴红五角星帽子的,镇定下来。父亲怯怯的问:“我来看我大哥在不在队伍里,他当红军去了二十多年,没跟你们回来?”过来一位叫邵排长的,摸了摸父亲的手,又摸了摸父亲的肩膀。邵排长嗯了一声,叫父亲回去,关好门,不要出来。子弹不认人。父亲看邵排长年轻,讲话像大哥口气。我大伯对我父亲讲话从来只有叮嘱没有客气。

母亲从柴屋里抱柴,回来对父亲悄悄说:“柴屋里有个伤兵,快要死了”。父亲到柴屋一看,是戴红五角星军帽的,父亲把他抱进屋,放在床上,用盐水给伤兵洗了伤口,用干净衣物换下那一身血污的军装,又给他吃了盗贼留下的打伤药,伤兵活过来了,母亲杀了一只老母鸡,用瓦罐煲了汤,一勺一勺地喂那伤兵。伤兵渐渐康复,说要去找部队。父亲打听到,部队往沅陵那边去了。父亲和伤兵的告别仪式是在夜晚。母亲炒了几个好菜,腊猪头肉,韭菜炒鸡蛋。父亲拿出一坛窖藏的包谷烧。他和伤兵对饮,母亲在门外纳鞋放风。叫班长的土匪闻到酒肉香,过来赶嘴。见母亲,讨好地说:“大表姐,姐夫一个人在家喝酒吃肉,我过来陪他喝酒。”母亲说:“哪有肉吃?还是过年吃过肉呢。肉骨掉在火塘里,烧着了香呢,让我流口水呢。你姐夫一个人生闷气,没心思陪你喝酒。改天有肉吃再请你呵。”班长悻悻地走了。

戴红五星的手枪已子弹上膛,土匪捡了一条命。

喝了两碗酒,伤兵告诉父亲,他是郑波师长属下的一位连长,叫钟石。河北保定人。老乡,你知道保定在哪里吗?就是刘邦打过仗的地方。包公当过官的地方。父亲直点头,他听说书的讲过刘邦和包文正。

钟石穿了父亲的衣服,把军装留给父亲。他交代父亲,还会来,你拿这军装给他们看,这上边有我的部队编号。你对他们讲,你救过的伤员,会给你记功的。父亲说:“喝酒喝酒。我大哥也是红军,一家人,不要功。你要见了我大哥,要他回来看看。田土房屋耕牛还在呢。我大哥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钟石说记住了,都在部队,哪一天就碰上你要找的人呢。

钟石外地人,路上讲话不方便。父亲不放心,一路送到沅陵码头。连夜出门,天亮到咱果坪,过保靖,花垣,吉首,泸溪,走三天三晚、扮作牛客。路边有人家就是店。借碗水,要餐饭。这一路人家,都是好主。大部队还在沅陵,还有大批俘掳的土匪,学习整编,准备去抗美援朝。上边有指示,再仇恨,也不杀俘掳,留着上朝鲜战场打敌人。周恩来传话下来,剿灭湘西土匪,功在湘西人民。省 程潜和平起义了,战事平息。

沅陵码头,父亲之一次见那么大的河。父亲目送钟石上船。钟石在船上挥手喊:“老乡,记住呵——”父亲抹了一把眼泪,也挥了挥手喊:“你也要记得,你打过仗的地方呵——”

再来的时候,叫土改工作队,队长叫邵排长。父亲见他眼熟。正是剿匪的邵排长,摸过父亲的手和肩膀的。邵排长也认出了父亲。邵排长要父亲带个头,当农会 。父亲说:“当这么大的事,怕当不好”邵排长说:“我们调查过,你是红军家属。红军连杀头都不怕,你怕当农会 ?”

父亲答应当农会 。这 我先帮我大哥当着,等大哥回来,让他当。你们见过我大哥没?他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邵排长悄悄对父亲讲,你这个人,怎么像个落后分子?

那位叫班长的土匪来找过我父亲,要父亲帮他讲几句好话。他鼻涕眼泪的对我父亲讲,表姐夫,我当土匪,也是无路可走,人家吃鸡腿,我吃鸡骨头。我没抢过穷人,只抢过曾财主家一条裤子。见那条自贡尼裤子好,父亲没穿过那么好的裤子,见财起意吧。姐夫,我们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我会挨枪子的。他找我父亲哭诉一回,人就不见了。听说他跑到沅陵,找到,说他当过土匪,要求收编。土匪俘掳有认得他的,帮他讲话。他就被收编了。他随队伍开往东北,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这一回,他的部队叫志愿军。收编人员叫他班长,志愿军首长真让他当了班长,带领十几个收编人员。他们编入志愿军12军31师,入朝不久,这个整编部队随31师参加了军事史上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公元1952年,中国年的龙年,上甘岭战役打了一个半月结束,我在那一年八月出生。那场战役真是肉磨子。志愿军死亡七千多人,联合国军死亡一万一千多人。伤亡比为1∶1.6。在一千米的狭长地带,双方十万人厮杀。从沅陵出发的改编部队,大多数死在朝鲜战场。班长的那个班,上甘岭战役结束还剩一个半人。打扫战场时,班长埋在雪里,半条腿露在外边。另一位手抓住敌人的机枪管,手掌和枪管粘在一起,下半身被子弹打成肉浆。这个班活下来就这一个半人。这半个人手掌被机枪管烫坏,手指长在一起,像鸭掌。班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巴掌。这一个半人回来,一个有两枚纪念章。一枚志愿军纪念章,一枚上甘岭战役二等功纪念章。 这两枚纪念章,村里有过争论。男人们多半认为是铜的,女人们多半认为是金子的。男人争不过女人,最后一致认为是金子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纪念章几十年以后不生锈,包着的红绸布打开,纪念章仍旧金光闪闪。

班长年纪有点大,三十几岁吧。他娶的妻子成份有点高,地主的女儿。人漂亮聪明,我要讲,班长的妻子是他又一枚纪念章,同他熬过苦日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生活,直到终老。他们生养了个女儿,叫金爱。像百合花,一位仙女。

班长要是不结婚,他就不是我岳父。他要是不生一位女儿,也不会是我岳父,要是没有父亲,谁都不会是我岳父。班长回来,邵排长和土改工作队走了。邵排长没走,班长的婚事怕搞不成。邵排长领导斗地主分浮财,分田地,分房屋,一位革命军人怎么能娶地主的女儿?这是阶级路线问题。村里人认为,一个男人九死一生回来,就应该成家,娶妻生子。村里也只剩地主家的女儿未嫁,这婚事合情合理。总不能让一个男人戴着军功章打光棍吧。

班长办喜酒,父亲和大巴掌坐上席。班长成了家,大巴掌就住进他家。大巴掌有资格住干休所。班长对他讲,你就把我家当干休所吧。大巴掌的轮椅没有轮,一条板凳用手支撑,一步挪到山顶,看日出日落。日出像冲锋,日落是躲进掩体。夜里惊梦,大喊:“大鼻子来了!大鼻子来了!上刺刀,缴枪不杀!”有时候他会喊一句外国话:头到阿姆是舍夫!也是缴枪不杀的意思。

大巴掌藏着一罐压缩饼干,一盒牛肉罐头,朝鲜战场缴获的。过苦日子挨饿,喝凉水吃野菜,也没舍得吃,留着有用,万一哪天又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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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4年冬天,下十天冻雨,大地结出冰壳,油光滑亮,叫油光凌。这年马年,父亲的本命年。这年我两岁。我是公元1952年8月生的,龙年。母亲在地里捡绿豆,回去煮绿豆汤。母亲把我生在绿豆地里。干旱五十多天,突然下暴雨。母亲说我命大,一出世就涨水。母亲不记得,脐带是她掐断的,还是我自己挣断的。那时候,正是上甘岭战役结束的时候。1954年冬天,父亲和班长他们送公粮到洗车河。那里是区公所,有粮库。一路上,过皮渡河,上翻坡,过召市,上洛塔,一百多里山路。一人一担粮,人组成驮队。送粮队伍,穿了草鞋,草鞋夽上铁码,冰壳上不会打滑。班长在朝鲜冰雪地里打过仗,走得快,冰壳子在脚下,咔嚓咔嚓响。班长一路上领先,放下自己的担子,再折回来,帮我父亲担一段路。这让父亲很过意不去。担子压在谁身上也一样重。到了洗车河,交了公粮,父亲请班长吃米豆腐。父亲对班长说:“我这农会 ,本来是帮我大哥当的,大哥没回来,人还在不在也说不定,你来当这个农会 吧,我当不好。你来担这个担子。你有办法,以后日子长,大家跟你过好日子了。”

那时还没有人民公社。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农会 这个职务没有了。班长当了农业合作社的社长。人在自己家里吃饭,田土,耕牛,农具全归合作社公有。父亲找到班长,要求慢点入社。班长跟我父亲讲,不入社搞单干,是落后分子呵。父亲讲,只落后一两个月。父亲心痛他的牛,他要给牛放一两个月假。他每天给牛喂黄豆玉米。那头黄牛长得膘肥体壮。两个月以后,端午节那天,父亲牵头牛,把牛鼻绳交给班长,说:“我现在入社了。”这头牛的体质好,脾气也好。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它还是一头好耕牛。

我六岁时,父亲要我上学读书。他让读书只有一条理由,有朝一日找到大伯的下落,好给他老人家写信。我读书,也就用心识字,到小学三年级,我就会认字典,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从头认到尾,错别字一起,一共能写一千多个字。这些字,没能给大伯写信,只是帮父亲写检讨书,父亲总爱讲落后话,讲种卫星包谷不好,讲密植不好,讲农药化肥不好。办他的学习班,连他当年帮日本人修飞机场的历史问题也扯出来了。办学习班是为了父亲进步。班长和大巴掌坚持,不让开父亲的斗争会。说父亲的问题是先进和落后的问题,人民内部矛盾。父亲的问题,更先是阿亮提出来的。阿亮也是亲戚,叫我母亲大姐。旧社会讨米,我们家也经常接济他,生的熟的,匀出粮食给他。我父亲说阿亮懒,好手好脚不该讨米。阿亮是记住了。阿亮对我父亲最不满是不该背后叫他亮瞎子。什么人啦!当面叫亮 ,背后叫亮瞎子!我大小也是贫下中农协会 !中国有几个 。

大巴掌和阿亮吵了一架。是开群众大会的时候。阿亮在台上讲话,讲有些人就是落后,反对新生事物,这个人帮是日本人修飞机场,是汉奸。大巴掌撑着板凳,一步一步挪上台,对台下百十人喊话。帮日本人修飞机场,不是一个两个人,都是汉奸?那是拉夫强迫。我大巴掌还当过土匪呢!阿亮先愣了一下,对大巴掌喊,你,大巴掌!听好了,你当过土匪就光荣?大巴掌想 起来,但没有腿,他挺直了腰,拍着胸脯说:“大家看看,我当土匪是丑事,我这抗美援朝纪念章是光荣的。人要讲良心。阿亮,我就不讲你了,你,为大家办了什么事?”班长把大巴掌抱下台。阿亮没喊散会,一个人先退场了。

我帮父亲写检讨书,越写越生气,对父亲说:“爹,你怎么不跟大伯去当红军?怎么要帮日本人修飞机场?你那时没想过,你以后会是我爹吗?”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叭哒叭哒地抽旱烟。口水顺着烟杆流下来。父亲抽烟从不流口水,他抽烟的架式和做农活的架式都可上教科书。人抽着烟流口水,就同牛羊这类反刍动物差不多了。

良久,父亲吐了一口烟,他对我说:“儿子,我以前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是你爹。真的,我从未想过。”

“儿子。”

“嗯。”

“儿子。”

“爹。”

我接着写父亲的检讨书。这不是父亲的检讨,是我与他的合谋。我写父亲说农药不好,农药用多了,人会得肝炎病。杀死害虫,就有了杀不死的害虫。化肥让土壤板结。邓家槽种卫星包谷,密植就是高产,亩产千斤粮。集中劳力,白天干,晚上燃起火把干。包谷种籽拌了桐油和硫磺,防鸟防病虫害,也防种包谷的人饿了偷吃种籽。晚上干部清点人头,见父亲溜了,大声喊,我和父亲躲在岩角落里。父亲要我不出声,捉住要扣工分,还要挨打的。喊声很恶,我骇怕。听到班长对干部大声讲,他肚子疼,请假回家了。病好后让他补工。

十二岁以前,只知道父亲就是天天下地干活的一个人。人长到成年,才发现那个人就是父亲。一个人发现父亲,或早或迟,一般是在十二岁以后。比十二岁长一岁。我在自信,期待,不安中考上中学,去召市小镇读初中。我喜欢两样东西,校长包胜的板书和毛笔字,植物学课朱长径的显微镜。朱老让我见细胞世界,这对我以后学医很有帮助。让我很好地领会渗透压是什么。课外必读书是《选集》、《鲁迅文集》、列宁的书、《宣言》、《进化论》,我全归类文学书。书的世界很干净,没有禁书的时代,我们都能背诵老三篇。《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认真读书。认真读书就不觉得饿。字可充饥,吃饭用笔筒。

端午节那天,父亲来到学校。他那样子,一看就是个爹。很多同学打量他,不知道是谁的爹。父亲大喊我的小名。我慌忙跑过去,叫父亲别大喊大叫,影响不好。父亲只叫我把东西清好,回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事情严重。父亲说:“看你们学校成什么样子,到处是大字报,校长都不敢讲话,还读什么书?”书是读不成了。跟父亲回家。学校的青砖白屋越来越远,看不见了。父亲一路讲他的道理,说我没读书的命。儿啊,你会认字典,回去一边帮我做点事,一边还可认字,比学堂里读书费时合算。我跟在父亲身后,这真是人生的倒行逆施。真的心痛,心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天黑了,还要翻过一座山。我和父亲保持一丈远的距离。父亲在我和山的黑影之间移动。

我们那一届上中学的,后来全离开了学校,说上头有文件,那一届初中一级的,要返回去读小学六年级。几十年后,我在旧书摊上买回那个时期的文件汇编,花三百元钱,也就是一个月工资,买那本旧册子,查看 那个时期 升了初中再复读小学的文件,没那样的记载,没有证据。我只到初中不再升高中,高中不再升大学的证据,那些证据与我无关。我把那册旧文件交给一家档案馆,得了一千元奖金,我用这一千元又买下宋版《史记》十二册,木刻本。给一位朋友,发了笔横财。一切因果,都有自己的路径。

农耕农事,锄禾当午,种子,农具,父亲。这样的名词组合,经不起父亲的打量。父亲是主语,我和粮食是宾语。父亲的人生就是个祈使句。牛、农具、种子、泥土,都有父亲的气息。它们是父亲的一部分,是父亲身上的某个器官。母亲说,犁头和锄柄,让父亲摸成玉了。

十五六岁,父亲教会我使犁打耙,每天能挣十个工分。父亲对我很满意,认为我值得十工分,生产队男人更高的工分值。等值四角多钱,等值三斤半大米,等值十个鸡蛋,我等值一只母鸡一天下了十个鸡蛋。

生产的男人全劳动力,一个劳动力日记十分工,妇女劳动力记八分工,半劳力记五分工。阿亮不是劳动力,记十分工。大巴掌由县民政局发钱,不记工分。大巴掌每天编两双草鞋交生产队,不记工分。兴修水利,大巴掌编的草鞋结实,男人女人穿他的草鞋,立了大功。阿亮有个要求,说他这个贫下中农协会 没功劳有苦劳,要记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再加贫协 的工分,记一个半劳动力的工分,阿亮找班长讲了几回,大巴掌对阿亮说:“社会主义是按劳分配,人要有点觉悟,你一张口就要,一要就有,你把大家当共产主义啊?”

大巴掌的草鞋在公屋里挂着,谁要谁拿。父亲穿自己编织的草鞋。草鞋让给不会编草鞋的人。自己有,莫取公家的,自己会做,多做一点。

修完贾坝水库,父亲被评为劳模。他把奖状神龛。神龛上方是像,覆盖在家仙纸上面。阿亮给班长反映,说我们家出了大事。班长来看了,对父亲说:“老兄弟,能不能把家仙纸取下来?”父亲说:“你要我入社,我依你,让我去修水利,我依你。这个不依你。家仙纸上写的天地国亲师位,世世代代供着,把它取了还是神龛吧?”班长不再说什么,叹一口气,一个人扛着犁弯不换肩,没办法。

952年是龙年吗,1952年属龙五行属什么"952年是龙年吗,1952年属龙五行属什么"

父亲唱着歌谣从桥上走来。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是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坚牢。

人民公社是金桥……

喀斯特地貌的人民公社,水比黄金贵。一桶水,洗完菜洗脚,洗完脚喂牛。人民公社修了三座水库。卧龙水库,三元水库,贾坝水库。人民公社引两条地下阴河变地上河。洛塔的河流和接龙河。水利工地,班长说修贾坝水库就是战上甘岭,人人都是战士。父亲穿烂了十八双草鞋,自己编的。大巴掌编织了二百双草鞋。那是有霜有雪有冰的冬天,修水利的精神就是红萝卜精神,每个人的手指脚趾冻得像红萝卜。有人脚后跟皲裂,开口子像鱼嘴巴,用鸡油填上,再涂上生漆。父亲评上水利劳模,得了奖状和一条毛巾。他把毛巾给了我,说我是识字劳模,同龄的和大几岁的,我是识字最多的。十五岁时,我能按顺序默写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到五十岁时,我只记住不多的汉字。

父亲要我记住,有了大伯的下落,给大伯写信,青岩山有湖有河,不缺水。大伯为争半桶岩浆水,和别人打了一架。父亲还要我捎上一笔,挑土也能当劳模。

修水利,是喀斯特地区的大行动,大热情。班长说,领导人叫锋,他来看过洛塔的河流。我读过锋的一首民歌体诗:

高高山上一条河

河水哗哗笑山坡

昔日它在脚下流

今天它在头上过

这是写韶山灌渠,我想是写洛塔。修完那些大型水利工程,过去十年,到公元一九七八年,又一两年时间,人民公社改建制为乡镇,班长当上村长。父亲领回农具和那头老黄牛,分到几百亩山林和土地。父亲供养老黄牛。不再用它耕地,买了一台小型耕地机器,不吃草,比牛好使和。老黄牛算是退休了。父亲给它吃嫩草拌点盐,吃包谷籽和黄豆。老黄牛过惯了人民公社的集体生活,不习惯孤独,在栏里总是打栏。父亲放它出栏找伴。老黄牛见了年轻母牛就兴奋,一同吃嫩草,它会让母牛们先吃。那些母牛被卖,老黄牛一直跟着。到了公路,那些母牛被赶上汽车拖走。老黄牛追了很远,它大喊大叫,不知道那些怪物拖着母牛去了哪里。老黄牛死了,四十一岁,高龄。父亲一个人,在一棵松柏树下挖了个坑,把老黄牛埋了,一个很深的坑,怕老黄牛让什么野物吃了。

大巴掌领每月二千四百块钱。阿亮吃低保。父亲有了病痛。前胸和后背两处。母亲去世两年,父亲的病痛更严重。后背痛,是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这个病,不知是当年土匪打的还是官兵打的?是给日本人修飞机场留下的病还是修贾坝水库留下的病。医生讲,是一个人一生的劳累留下的病。前胸痛,医生讲是胃癌。多吃了霉玉米。吃多了霉玉米,会长胃癌。父亲不知道,要早知道,他会不吃,多吃红苕,不会长出个胃癌来。

父亲到尿桶撒尿,在板壁上见到我的尿线,五尺高。父亲说我,不尿在桶里撒在板壁上,杉木板壁不经沤。又说我该找老婆了。五尺高的尿线,是婚姻线。我对父亲说,我要马六,幺姨嫁到召市街上,吃喜酒时我见过马六,长辫子,瓜子脸,漂亮。街上的姑娘,就像酸麦李子,好看不好吃。不会喂猪,不会种苞谷。请媒人去班长家,他家女儿身子结实,勤快,人也好看。班长女儿叫金爱,是我小学同学,聪明,好看。父子俩意见一致,齐心合力,班长就成了我岳父。订婚放鞭炮,告知乡邻,金爱算是名花有主了。请算命先生合了八字,择了结婚日子,金爱得了一种叫阴蛇上树的怪病,从脚底痛到心脏。只一天半,人就没了。躺在门板上,白布盖着,只露出一双绣花鞋。那几天,喜鹊不叫乌鸦叫。野樱红了,刺莓红了,麦子快熟了,包谷苗一节节地长高。

父亲不停地砍树,那些树全是他年轻时栽的。他先砍了那棵酸麦李子树,再砍那棵酸梨子树,连那半酸半甜的桃树也砍了。一个人生命快完结的时候,会毁掉一些新手制造的东西。我很心痛,那些酸涩的果子,是我童年的伙伴,它们随父亲去了。

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一夽旧军服,斑驳的痕迹,一顶有红五角星的军帽。他对我讲了救伤员的故事。钟石,河北保定人。保定,你知道吗?刘邦打仗的地方。包文正当官的地方。他要来了,你把这些东西还他,问他见到你大伯没有?你大伯是红军。他要没来,这东西你要收好。

父亲最后对我说:

“我死了,你就和我一样,没爹了。我把那些酸果树全砍了,你以后要栽,就栽甜的。有了你大伯的下落,要给他写信。”

酉时,太阳落山。父亲走了。我叫了声爹。我没爹了。

我离开父亲的山寨,去北京大学读书,我的专业考试是一百二十分。我能默写四角号码字典。这是父爱,祖父要我这么做的。离开山寨的时候,来了个钟将军,县里的人陪他来的,他就是钟石,我把父亲留下的那夽旧军服和五角星军帽交给他。钟石将军说:“留给你吧。”

未名湖边,我见到一株桃树,那一定不是父亲栽的。

有了大伯的下落,我会给他写信。

蔡测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南省作协名誉 ,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地方》《家园万岁》等。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并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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