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湖南”特约散文选登 小屋场 大屋场

最后更新 :2023.11.23 01:06

 

文 邹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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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谷英村坐落在湘北渭洞盆地,与我老家的宅址,只隔着一条翻山过坳的土路。

每次去张谷英村,总怀揣着一种芜杂的心理:去多了,感觉象在自家祖屋内转悠,难免产生审美疲劳;再也不去吧,心里头又有些记挂,似乎这个六百多年的明清屋场充斥着一种神秘之物,时时在我的梦里萦绕。

就像秋天饱熟于枝头的果实,既迎风摇曳又不曾坠落。

这种芜杂心理一直纠缠着我。它会蛰伏在每个寂静的夜晚,趁人不备跑出来,抓挠你,剌痛你。

来去之间,我对村庄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进退两难的情愫。

站在本土人的视角,那种无法被粗暴的雷同的文化所抹平的记忆与经历,理当是他(她)最丰满的源泉和最擅长的解读;或者说,张谷英村构筑了本土文化的标本,而但凡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式的“过一下”终究是不能探幽和悟道的。

根据我的认知体验,世间事物都须要自己去亲历、去发现,只有这种形式存在,才能通过视觉传达体会事物高屋建瓴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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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日,我随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文物保护专家王时伟等人再次前往。单先生一副青衣布履的装束,看似大大咧咧,却于细微中专注文物本体的格调和风貌。他在专访中说,通过活态利用来维系古建筑历史文脉,张谷英村是典范。

老屋是一个人的精神原乡,不管你颠沛流离还是身心劳顿,它总能让你安定心神,放松放下,忘却世间所有烦恼。

就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的梦一样,人们往往对乡土的、静谧的、柔软的事物心生向往。

再次来张谷英,感觉这片老屋似一名长者接纳了我,而我俨然成了村庄的后裔,感到既熟稔又亲切起来。

在湘北农村,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村庄的往往司空见惯。

关于张谷英的来历,史书记载与民间传说极为一致的版本是,明洪武年间战乱不止,田畴荒芜,十室九空,做过指挥使的张谷英厌倦战乱而解甲归田,来到这个山青水秀的山区定居,繁衍生息至今。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这片秀美山谷的。站在龙形山山脊之上,群山环抱的一方低地敞亮眼前:清风徐来,鸟鸣山涧,远方群峰叠翠,近处溪流蜿蜒,在澄澈的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真是一块洞天福地!他看中了这片无人的世外桃源,一个让他人生逆转的愿景呈现出来,他需要一种归宿,过上一种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于是,第一缕炊烟在这个山坳里升起,第一栋青砖灰瓦的大屋在荒草丛林中耸立,一个人的夙愿连同像庄稼一样一茬茬生长的后代在这里开枝散叶,成就了当今声名远播的张谷英村。

600年后,我俯瞰这片如浪的青瓦屋顶,我感受到了那束环视群山的焦渴的目光,他规划着张家后代与他一样聚族而居,传世百代。如今,一个奇伟壮阔的村庄在大地上呈现,而这个留山羊胡须、着白色对襟布衣的慈祥老人,永远端坐在最为宽敞醒目的高堂上,笑对子孙后代和每一位走进张谷英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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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家族聚居的形式来表达个人的意志,并在时间的沼泽中永不沉沦。这是张谷英屋场的奇妙之处。

一片黑黝黝的大屋沉默地候着。

我们跨过一步高过一步的门槛登堂入室,沿着狭窄而潮湿的巷道行走。堂屋、绣楼、天井、厢房等居室,那么鳞次栉比那么挤挤挨挨地存在于我们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令人眼花缭乱。及至深处,那种庞杂而神秘的危机感会从四面八方涌入,倒不是因为屋宇遮天蔽日,恰恰是一缕明亮刺眼的天光让人觉得骇怕。

屋场按照“干支式”结构而建,即由三至四进堂屋的主轴线与横向分支构成,“干”与“支”的交织依规依矩,浑然一体,形成了“丰”字型平面。整个建筑虽然像迷宫一般纵横交错,四处铺展,但保持着秩序井然。

民俗专家对这个村落的天井饶有兴趣,这无疑是一个至今无法破解的谜团。因为无论下多大的雨水,村庄从来不曾漫溢过。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天井的存在,是让屋檐下的雨水有它通畅的出路。但是大水漫灌之下,水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雨水从天井的四面流下来,布帘一般,在僻里啪啦中生出一团团迷漫的雾气。这天籁的雨声无视其他声音的存在,居高临下且非同凡响。我专注从天而降的雨水,只见天井里利利索索,并没有形成积水。

景区管理处主任毛一民介绍,几年前村庄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山洪,洪水裹挟泥沙冲灌,老屋瞬间浸沉在1.5米的水中,可是经过天井3个小时的排渍后,洪水完全消退。

一个小天井隐藏着大秘密。日本东京大学的建筑学家渡边正雄,在此研究半个月,最后也无功而返。他把几大桶颜料水倒入天井,然后带着小眼镜找了个遍,看这些水从哪里流出,结果那些颜料水无踪无影。他还以为天井的下水道应该很宽很深,好不容易被允许挖开一小段察看,结果大失所望:那只不过是用普通烧砖砌成的一条窄窄的小水沟罢了。

村里的老人称,天井之所以从不堵塞,是因为养有“千年金龟”,它们爬来爬去,充当义工,日复一日地疏浚着地下的水道。

我们尚且不论“金龟说”的真伪对错,单就此说而言,饱含着村庄老人朴索的经验和丰富的想象。

我知道,人类的想象力策应着社会生活的需求,反映了人们摆脱自然灾害和人生厄运的内心渴望。人们用想象来抚慰自己,解构疑惑,不失为一种调处与大自然冲突的智慧的方式。

想象力给人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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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观点说:建筑美学直接来源于功能内容和工程实践,其艺术氛围都以满足礼仪和生活实用的要求为基础。与北方四合院住宅一样,张谷英屋场的布局及体量反映了封建家族中长幼、尊卑、内外、嫡庶、期服等各色人等的生活地位和待遇;不同的是,它更多地在造型上赋予了人的创意,以凶禽猛兽的面目来威慑来自大自然的灾难,以花鸟鱼虫的造型,来预意富贵祥和。

张谷英屋场庞大而封闭,却不给人压抑感,除了通天接地的天井,起作用的还有建筑中的匠心独运、充满诗意遐想的木石构件。清水墙是精心打磨了的,大门、墙面转角及井沿全部以条石围砌。梁柱采取的是硬山搁檩,与砖石之间形成了一种直接了当、不事铺张的融合,极具乡土的质朴与经济。

建筑是有灵魂生命的,通过无声的语言,达成与天地万物交流,否则,它无非是一堆砖石与泥浆的凝固物,唤醒不了人的思维情绪。

倘佯在古村的深巷,我们仿佛踏过线装的史卷,穿越在宏阔的历史场景中。

凝视那些连片的屋脊,我们感受到它聚族而居,抱团取暖的梦想,通过飞翘的屋檐告诉上苍及先祖人兴族旺的喜讯。屋宇之下,你似乎可以忽略导游的存在,因为每一处物设都记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场景,它们似乎想争先恐后地和你聊起过往,从梁柱到台基,从门楼到窗棂,从闺阁到床花,满目皆是它的顾盼,它的祷告,喜不自禁的,怒目圆睁的,温良恭俭的,祈求多福的,等等,这些大批量呈现而又互不雷同的图案,通过雕刻或印花的形式产生,虽然大多是神化的虚无的,却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的膜拜和信仰。

正堂屋西北边的院舍里,有一长梯斜靠,通往二层的绣楼。不知是谁家女子的闺阁,人去楼空?

楼梯是搬得动的,倚搭在木制的过道上。我尝试着小心翼翼爬上楼,竟不敢触摸朱红的雕饰,也不敢掀动白红交叠的洁净的被套,生怕惊扰几代阁中女子那一帘幽梦。想象春和景明之时,花香似雾,禽语如歌,是多么美好的光景,而楼中女子只能靠老父亲或老母亲搬动梯子,送来饭食,足不出户。她的青春梦想还不及村旁的一株杨柳,春来生发,秋至飘零,自由空间狭小多了;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也只能听从父母之命或媒妁之言。而她的女儿或她女儿的女儿,一如既往且义无反顾地沿袭这种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将此代代相传。

我们不能简单地否认或排斥这种思想。虽然现实世界的女人不再关在房子里,而是走出房间获得了解放,可以随心所欲地摆脱父母来自身心各方面的束缚,但是这种思想能像草木庄稼一样生生不息,是因为它具有历史的局限。它的局限源于一个时代一介草民的深重苦难以及人们赖以生存繁衍的无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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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耕读继世,孝友传家才是张谷英当初最现实、最本朴的愿望。

在现代商业文明的冲击下,不少人躁动不安,已然成为村庄最大的隐忧。

固守贫穷落后不可取,而先进的时尚的东西无限量地介入,其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的。

值得欣慰的是,张谷英的村民在保护遗址,传承文化和抵制商业形态渗透诸方面做到了“百毒不侵”。

10多年前,国内一家知名的文旅企业看中了村庄的商业价值,拟收购张谷英景区,并对其进行运营托管。按照合作意向,村民整体迁出后实行异地安置,每户人家除分配一套住宅外,还可以领取一笔不菲的租赁款。对于这一般人做梦都会笑醒的美差,张谷英村村民却委婉地回绝了。

老屋是村庄的主角与灵魂。不让商业文明来装饰它,而是让它以原生态的本相契入世间,这是村民对文物与生态的一份坚守。

族居文化以一种密集空间里的心理共享呈现。作为公共审美,必须遵守“免惊扰”原则。唯其如此,才能够删除牵强附会式的喧染与生造,使其走向朴素,走向自然,归于本真。

我不禁思考一个问题:在传统乡土社会里,人们依靠礼治来服膺规则秩序,解决诉讼争议;而维持礼治的力量,不是身处的权力,而是内在的良心。但这种礼治秩序往往是少见的或者是时代性的。因为如果一个人为了自私的动机,偷偷地逾越规矩一次,不就使礼治秩序瞬间崩塌了么?

翻开张谷英村的族谱和家训,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张氏先祖设计了一套行为规范,以半强制的方式在家族里推行。这种行为规范构成了张谷英村的集体礼仪,使家族文化变成了行动,使道德的力量无处不在,变得可依可循。虽然村民口头上不曾领悟,但行动上照着去做,每个人只不过是“不自觉的实践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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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谷英村“枕山,环水,面屏”,据说是传统风水中的理想地理格局,与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高度契合。

我没有研究过风水学,不能妄加猜测与佐证,但对所谓堪與先生的一番神秘注解,并不持否定态度。因为从客观上讲,人们对龙脉、宅址、五行等风水学说的迷信,一定程度转化成了保护文物及珍视生态的自觉。

张谷英村从籍籍无名到华丽蜕变,一个叫阿蒙的上海女记者立下了汗马功劳。

阿蒙是30多年摄制专题片辗转来到张谷英村的。在堂屋里,她遇见一位老人正在看书。与之交谈,察觉老人落落大方,气宇不凡。阿蒙对这个乡野老人骨子里藏着的书卷气由衷敬佩。她一直认为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耕读文化孕育了张谷英村后人的孝道与友爱。不久,她召来国内10多家顶尖媒体,对村庄进行了全方位集中报道。

张谷英村从此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光鲜地站在世人面前;而耕读孝友的家风涵养着张谷英的后人,至今延绵不绝。

这里的村民用自家种的菜腌制成各种干菜,花样百出,爽口开胃,还有油豆腐,腐乳等,远近闻名。吃罢农家饭,如果你中意哪些土特产,村民们往往会让你随便选择,随便付点钱走人,绝无产品变质或高价出售等现象。

村里建国以来未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这里沿袭了几百年。

看来,人心向善,和睦相处是超越地理层面的最好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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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光深处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村庄变老了,但精神风骨仍在。目前张谷英村是中国保存最完整的江南民居古建筑群落。相对于城市化大背景而言,它偏居一隅,独树一帜,像是对自然信息,生态环境与人文历史等信号的接收装置。

我曾在一首诗中有所表达:世界高速旋转 五彩斑斓/它却如一副水墨画卷/在群山的襁褓中安然驻守/那些坚硬的现实法则/在它面前纷纷绕道。/多少回 我轻浅地走近它/或者说 我曾经成为了它的匆匆过客/然而事实上/我只是一遍遍地穿行过/犹如它/一遍遍地忽略过满眼的缤纷一样。

列斐伏尓在空间理论中提出,空间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三种。这种多维度的空间划分,使人的体验不仅有独特的视觉感知,还赋予了独特的精神分享。

如果说我以前没有真正融入古村,是因为我停留在张谷英仅仅是一个小屋场的认知上,只有物质空间的观念而忽视了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存在。而这回我找到了隐匿在时空隧道的入口,我的思绪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就像漂泊于海上的一叶孤舟,终究离不开岸的召唤。

走进张谷英这个小屋场,我不由自主地浸润在古典中国这个大屋场里。

二0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供稿:邹三龙

编辑:李响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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