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与马路

最后更新 :2023.11.21

 

原标题:宗祠与马路

本文节选自《回乡记》

家乡一带的许多村庄、湾子中间的正屋,也称为宗祠、祠堂。近几年来,几乎所有的湾子都重建了宗祠,大湾子的宗祠修建得壮观雄伟,耗资数百万元;小湾子也会修建小一些的宗祠,谈不上豪华,但是往往坐落在湾子最显眼的地方。

农民把宗祠看作是太公太婆即祖先居住的地方,是家祭之外的日常和节庆祭祀的场所。活着的子孙,要居住房屋;死去的祖先,也需要居住房屋。葬礼中需要扎灵屋,坟山则需要建造坟墓。宗祠则是把所有的祖先全部集中在一起的空间,祖先与农民生活在一起,而坟山往往在农民生活的空间之外。

宗祠是湾子公共的空间,神圣且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一个壮观的祠堂,表明这个宗族子孙的繁荣富贵与凝聚团结,而一个破落的祠堂则暗示该宗族的穷困、不团结。

夏湾的旧宗祠是20世纪80年代修建的,原是我爷爷和二爷爷公共的堂屋,后来卖给湾子作宗祠。祠堂是土砖结构,破烂不堪要垮掉,也没有神龛,早就应该改造了,然而苦于经济上不景气,一直没有动工。这几年农民普遍出去打工,收入增加,重建祠堂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夏湾有三个房头,由于湾子小,修建宗祠时就不再区分,而附近的凤凰山村的宗族规模大,三个房头分别建有三个祠堂。刚开始打算修建三重,即做连续的三重正屋,湾子太小,又没有特别富裕的人,财力不够,只能先修建一重再说。

这次花费8000元修建了神龛,换掉了原来的牌位,添加了许多新的牌位,以此来表明所供奉祖先的位置。祖先指的是本族男子和嫁到本族的女子,即太公和太婆,不包括宗族中的女儿,她们嫁出去之后便属于其他宗族,受到其他宗祠供奉。族谱上记载都是有宗族身份的人。

神龛正中是天地君亲师,尽管世上已无“君”,然而这个牌位却是不可少的。其他的牌位依次是:夏氏始祖夏禹位、阳新大冶这边的总落业祖先、夏湾的祖先(葬于本村柯湾)、我们这一房的太公及从夏家山来顶继的太公(葬于均山村明家湾林子里)。

重建祠堂一共花费了3万多元,主要来源是湾子里一个红丁(男丁)收取500元,外加捐款。修建祠堂的钱比较好收,对祖先谁也不敢说不敬,也期盼祖先的保佑。捐款的动机可以有多种,首先是那些在外面混得好的,如当包工头、当老板、当官的,对他们来说,捐款重建祠堂是一件体面风光的事情;其二是家里有大学生的家庭,家长们认为命运需要靠八字、靠风水、靠贵人、靠祖先荫庇,只有受到祖先很大的护佑,孩子将来才会有功名;其三是想要生儿子的家庭,家长们提前把红丁钱捐出来,希望祖先(太公)成全保佑。

宗祠修建是一件大事,落成以后会办酒席庆祝,附近同家族的都会来祝贺,家族关系能够延伸到省外,甚至会有全国性的庆祝。他们都会把车开过来,整个家族的人都很自豪,有几百台车,使得春节期间,本来就很拥挤的乡村小道变得更加堵塞。

此次修建宗祠的带头人是镇小学的校长,他认为修建祠堂有许多好处。比如祭祀,湾子扩大,人口增加,需要更大的祭祀的地方;宗祠这个公共空间,可以用来办酒席,红白喜事都需要在祠堂中完成,如过年时由于结婚日子集中,家庭与家庭之间抢正屋,为的是抢头炷香的吉利。

老人入殓一定要在祠堂里才体面。丧事礼仪在宗祠中开展,道士给亡灵做超度仪式也要在祠堂进行。这个房屋,就是祖先迎接亡者的地方。亡灵经过一定的仪式,七七四十九天后就与宗族上的祖先团聚在一起。

宗祠办丧事有规矩,在外面死亡的人,是不能入宗祠的,这就是老人在快要走(忌讳说死)时,宁愿在家里走,也不愿意在医院走的原因。还有比如入祖坟山的规矩,非自然死亡的老人,比如自杀,是不能入祖坟山的。没有入宗祠的人是没有家的人,死后得不到祭祀。

很少有湾子没有宗祠的,那些没有宗祠的湾子,就只能在家庭祭祀。比如,山下马(湾子名)就分为两个房头:一个房头大,有50多户,一个房头小,有10户左右,今年重建的宗祠就是上马的,花了二三十万元;下马没有宗祠,只能家祭。家祭就是把家庭作为一个宗祠,即一个房头的兄弟,都来该家庭牌位祭祀,家祭范围小,有很多的不方便。

七月十五是太公太婆“回来”的时节。为了保持他们回家之路的通畅,宗祠前的路上不能有任何阻碍之物。那几天,人们夜晚也不能在宗祠前待到很晚,害怕碰到祖先和其他鬼魂。

为什么要祭祀?一种说法是敬祖归宗,这是一种几千年来的习俗,农民在敬祖归宗中获得丰富的主体性体验。每一个人都必须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中国人的生命不是上帝赐予的,不是一个灵魂附着于一个肉体,而是父母所生。没有祖先,便没有我们。一种说法是每年都去祖先灵前看一看,表明后人的存在,希望得到祖先的庇佑。三哥的儿子红雨出生,正好赶上他太爷去世,大家认为红雨是太爷保佑下的红丁。大家相信这样一种秩序,去世老人的魂灵能够保佑人间正常、幸福的秩序,其中一个就是生育男性子嗣传宗接代,延续他的血脉。

有了后人的延续才有祖先的荣耀,后人是农民生活的中心目标。任何一个农民死后都要到这个宗祠中获得生命的圆满,享受后人的祭祀,没有亲生的子嗣,就必须有顶继的子嗣。夏湾几百年前从夏清湾迁移过来,夏家山也几乎同时迁来,两个村落相距20里地。

大概100年前,由于自然灾害、瘟疫,夏家宗族的人几乎灭绝,10房中只剩下一支,其余两个房头由夏家山来的男丁顶继,一个男丁顶一个房头,继承他们的香火,延续宗族。另一个顶继的男丁没有后代,于是就继续找夏家山的男丁来顶继。这种顶继写在族谱上,并在每年清明节和七月十五给亡人烧包袱(纸钱)时向先人汇报。一早一晚,被顶继的两个房头延续到今天,与另外一个一直延续的房头一起构成今天夏湾的十几户人家。

宗祠修建起来以后,要“点灯”敬祖,全湾分配全年的“点灯”任务给各家各户。这与庙宇的师父长期“点灯”是一致的,香火要绵延下去,不能断掉。在家的老人坚持点油灯。昏暗的灯光,每晚照亮神龛。

生育儿子是农民过日子的核心目标,否则人生荒芜,没有意思。绝后的人生活在恐惧中,在日常生活中备受歧视。虽可顶继,但毕竟不如亲生的。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就有生活的奔头,否则盖房子,拼命赚钱是图什么呢?三婆的侄儿,刚开始连生了4个女儿,因此在做木匠活时总是无精打采,等生育了一个男孩之后,生活立刻有了信心。

当生儿子成为一种不能动摇的信念时,对村民来说,有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没有儿子的人生遗憾。村里有一户百万家产的家庭,妇女在50多岁时坚持要生育一个男孩。原因是她的女婿说过的一句冰冷的话。她的女婿说,因为岳父母家里没有儿子,所以他们家的财产早晚是他的。这一句话刺痛了这个妇女,并说死也要争这口气,非生一个儿子不可。

与每个湾子显眼的祠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湾子的泥巴路,过年时,连绵的冬雨,拥挤的车辆和人群,道路泥泞不堪,衣服和包上都会溅上泥巴,所有人都叫骂不已。修建湾子前的水泥路成为众望所归,但是农民并不愿意如修建祠堂一样出钱,而是等待国家拨钱修建,他们期待湾子中的有钱人、当官的、上大学的从政府拉来资金。

农民能够接受物质上的缺乏,而精神上的虚无却不堪忍受。对农民来说,宗祠所带来的心安和荣耀远比他们修建一条水泥路更加重要。宗祠矗立在村庄中,时刻提醒外出的游子记得延续子孙,荣耀祖先,这是他们的人生意义所在,生子、建房、娶媳妇、生孙子,不断地延续,使得游子们不会迷失于物欲横流中,不会迷失于现代社会的虚无中,不会沉迷于大都市的纸醉金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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