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风水地,庇得子孙福——雁山柘木宋墓的文化解读

最后更新 :2023.11.04 00:51

 

#历史开讲#

2022年年底,桂林雁山柘木镇发现一处宋代崖墓的消息在桂林迅速传播开来。关于这处崖墓,有什么值得考古人来解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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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老照片显示的柘木宋墓前的双沼

一、难得一见的宋墓

2022年12月16日,雁山区的凡武兄来电,有人报告柘木镇柘木村委大井头村某座山上发现了一个被盗的古墓,需要我们去勘察一下现场。我们约定18日9点半一块在导航图上的柘木“复兴洞”一起碰头。复兴洞一带,2009年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时我们来过,但当时周边区域属于特殊管制区域,我们只在外围能调查的地方作了勘察,也甚至钻过避弹壕沟去调查这里的洞穴遗址、墓葬,当时在柘木镇牛鼻塘村新发现了一个洞穴遗址,有历史研究价值的古墓葬倒是一个空白。

周日的上午,我率先来到了目的地。站在公路上环顾,在这里西侧相思河畔平原,视野辽阔;东侧是南北向奇峰耸立,重重叠叠、连绵不断。东侧石山上,或许是有清代墓被盗了吧?我这样想着。

各方人马聚集之后,带路人带我们往东南方向朝山上、沿着狭窄的山路攀爬了约120米,然后又折向北沿着羊肠小道、攀沿一段更陡峭的山崖。小道旁边有民国时期的小坟堆,墓碑上写着“猪笼山”的字样。又爬了约120米,来到宽约2米多、高约1.5的岩溶洞口前。大家低头进入洞内,在昏暗摸索走了10余米,进入一个豁然有些亮敞、长宽各约20米的溶洞大厅,大厅东南壁有一个较宽敞的洞窟通往崖外,一道光柱从洞窟斜射而来。溶洞大厅,相对平整,地面沉积土灰黄,散发着一股夹杂酸、腐、泥土和石灰岩溶蚀的干涩气味;洞内犹如一个章鱼的身腹长出了八爪一样、向洞的各个方向伸出了或高或矮、或大或小的7-8个支洞。这洞厅够大、够明、够怪,但不见墓葬啊?只见前面的引路人打开手机电筒,走向西北的一个低矮的支洞,先是蹲伏着身体、然后几乎是爬着进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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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神秘的位置,真是难以置信!这支洞只有约80厘米高、约70厘米宽,穿羽绒服的都得脱了外衣才能钻得进去。大家脱了外衣,蹲下身子、半跪着,靠着手机电筒的光亮鱼贯爬进了支洞。在起伏的不平的支洞爬行约6米,小心翼翼避开洞顶的突出部,慢慢伸展身体,我们就来到了真正的盗墓现场。

支洞通向的是一个紧邻山崖的外洞。它是一个深约8.6米、宽3至6.8米、高约4米、顶部平整如切、平面略呈袋状的天然洞窟。洞内一片狼藉,洞厅中央赫然被挖开了一个直径约5米、深约2.5米的大土坑,洞窟内壁、外沿堆积着2米多高的松散土,松散的土里有少量碎砖、陶瓷碎片等。洞窟北壁中央部位,浅灰色、斑驳的尘封下分明有一方方整、字体舒展遒丽的石刻,石刻中央由上而下、分两行楷体阴刻“有宋故助教诸葛公之墓”。果然,这里是一个盗墓的现场,而且是一处宋墓被盗的现场。

几十年来,宋墓在桂林的发现屈指可数。1990年以来,桂林周边发现的宋墓不超过5座:2003年桂林甑皮岩洞穴遗址发现一座宋墓,2005年7月笔者在中山北路原机床厂工地发现两座宋代砖室墓,2013年在阳朔发现一座宋墓。而这次发现的墓是宋代崖墓,更是难得一见。

二、诸葛公身后事

公元一一六九年,南宋静江府府学助教诸葛先生的正式安葬被家属提上了日程。老人葬地选址是关系后代子孙兴衰的大事。他的家人听取了一位风水大师的指点,决定将诸葛先生安葬在奇峰镇峰林的这个隐秘山洞里。

这处山洞距离逝者的工作地——静江府城约宋制30里(约10公里),应该是由专门风水大师寻访偶得或熟人介绍再经风水师看过后与家属共同确定的。所在的山峰高约120米,洞窟距离河边台地高度约30米。从该山往东,可谓重峦叠嶂;往南、往北是多峰并峙。西麓不远处,有一大一小直径分别为20多米和30多米、两者相距约80米的天然池塘,如天眼一般镶嵌在山脚;往西80米至100米开外,宽12至15米的相思河流安静在流淌,在这里由南向北形成了一个略呈横“S”的拐弯;站在30米高的洞口往西远眺,20至30里范围内一片平川、草木茂盛,西面远处的群峰如奔腾的骏马隐隐若现。

现在看来,当时的墓葬工程属于一个中型项目,需要开山凿石。具体工程内容包括以下的雕凿工程、安装工程和绿化工程:开凿些许上山的石步梯、在洞口两侧雕凿镇墓武士像,雕刻一块墓碑、一块山名题刻,挖掘洞穴,将洞口的一块大落石雕凿成人像,在洞口内侧近处安装一个门,在洞口处外侧种上金黄色的竹子。工程大概于农历七月十五日动工,农历九月十三日竣工建成,三个工匠花费两个多月时间完成。诸葛先生的家人在老人的安厝洞窟外沿种上了一排圆弧造型的金竹,山也命名为金竹山。洞口方向约258-260度,在晴朗的日子里能随时迎候漫天的晚霞,所以洞室被命名为万霞岩。金竹、万霞,都是富有诗意的景色,或许能让庇护子孙富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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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先生在幽静之所安息了若干年之后,一位自称荷一居士的人在洞室内南侧近洞口处雕琢了一首描写该处风水无限美好的十二言诗。自此,诸葛先生在此处静静地躺了几百年。但从洞室地面的青花瓷片和青砖断块,明清到民国时期,这里也久不久有人到此造访。从清代到现代,由于这里属于邻近兵营的特殊区域,受到的打扰不多。近年,金竹山不再被划定为特殊保护区范围,该墓才被彻底盗掘。

三、两千年前的印记

诸葛公墓的发现引起了不少文物爱好者的兴趣,一些闻讯而来的文史爱好者就这座宋墓写出了颇有深意的文章,甚至有爱好者冒险从崎岖陡峭的洞口下的灌木丛和枯枝落叶中侦探出了宋代开凿的踏步和当年另外一条从峭壁上洞窟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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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峭崖壁间的宋代踏步

2023年2月19日,为了探求诸葛公被盗墓的其他信息,文物考古工作者开始对被盗墓进行考古清理。由于墓地的封土都被翻动,我们已经无从判断考古的地层,只能从翻动的散土中一点点寻找可能遗留的文物或文物碎片,当然更希望在翻动的散土下有没有挖动过的埋藏土。

上午,清理工作刚进行10多分钟,同行的小刘眼尖,在洞室边缘的散土中发现了一块陶片。她捡起来端详,“哇,这陶片上还有方格纹”。在考古学上,方格纹陶片一般出现在汉代和汉代以前,是断定年代的重要物证。难道汉代人也在此活动或埋葬吗?一个疑问顿时困扰了我,但从一个孤证并不能下肯定的结论。

工人将翻起的土重新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将土一袋一袋装起来垒叠在洞室边缘。由于洞室狭小,工人翻土时的扬尘弥漫了整个洞穴。即使戴着N95口罩,站在洞口,也能感受到夹杂着各种异味的灰尘扑面而来。

第一天,洞室的后部就被我们重新清理了一遍。我们从松散的土里清理出了两三块酱黑色的青瓷碎片、一小块灰黄色青瓷残片、几块青砖断块、少量人骨,其中酱釉的青瓷碎片是青瓷盏的残片,明显是宋代遗物。灰黄色青瓷残片只有1厘米宽、4厘米长,但应该属于一个宋代魂坛的堆塑的一部分。从清理的情况看,结果不容乐观。洞室后方有一宽50至70厘米、弯弯曲曲的天然支洞,从洞室西北绕到洞室外面北侧,但里面被盗挖填埋松土有1.5米以上,大概可以说明洞室已经被盗挖个底朝天。

第二天,考古清理工作向洞室前部推进,洞室内的空气更加污浊不堪。工人在前部铲土,我们在洞口监工。这个过程当中,我看见一个工人用手小锄挖出了一块灰白色的东西。在岩溶洞穴里,灰白色的岩溶钟乳石断块很常见。工人铲起那个灰白色的“石块”就要往袋子里装。我看着它一侧的形状呈整齐的圆弧形,不大符合钟乳石断块的样子,随着我的一声“小钱,慢着,让我看看先”,我从洞口已经倏地从洞口处跳至洞内作业面。

我捡起那灰白的“石块”一瞧,原来那是一个陶容器的口沿残片。这陶器不是一般的陶器,应该是一件陶釜的口沿,属于炊器或煮食器具,年代是汉或汉代以前。我仔细端详,这件陶器质地与我们常见的青黄色质地较坚硬的陶釜不同,它的质地属于很粗糙胎质,里面含有直径约2-4毫米的粗砂,颜色灰白说明烧成温度很低,这些都属于非实用器的特征,是专门用于陪葬的冥器。这次我终于找到了汉代墓葬的第二件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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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汉代物证的出现,说明近两千年前这里就是一处汉代墓葬之所在。汉代,始安县的某个堪舆师就选中了这个洞室,并将其作为某个桂林居民的阴宅之所。大约千年以后的宋代,或许汉代坟墓踪迹几无,又有堪舆师将此处洞室作为墓葬的风水宝地,墓地的主人换成了在桂林从事教育的从九品官员。“地是主人,人是客”,两千年来在此处隐秘的洞穴里也在演绎着这样的故事。

四、藏风得水聚气的选址

诸葛宋墓共有七件摩崖石刻,包括洞口南外侧题名石刻一件、洞口外侧镇墓武士两件、洞口内侧人像一件、洞内近洞口处南侧石壁上一件、洞室北侧石壁中部墓碑一件,另有一件雕刻粗拙的工匠记事题刻在距离该洞约20米的另一处洞穴的外洞洞壁。

考古人员在诸葛公墓洞厅南壁的下方、距离洞口约1.5米处发现了一个宽约12厘米、长约20厘米的竖向凹槽,凹槽底部雕凿有直径约5厘米圆形凹坑,明显安装墓门的门轴之所在。以这个门轴为界,门轴之内应该属于墓内室范围,门轴之外属于墓的外侧。墓内范围只留有墓碑一方。墓碑上款为“以乾道五年岁次己丑九月建甲戌十月丙寅日”,中行“有宋故助教诸葛公之墓”,下款“丑艮时安厝男莊孙总维总约曾孙师老师安谨志”,记载了墓主的身份、姓氏、立碑时间,儿子姓名诸葛莊,孙子四个是诸葛绸(?)、诸葛缉、诸葛緫、诸葛约,两个曾孙姓名是诸葛师老和诸葛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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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外两侧各立镇墓武士像一尊,高1.43-1.45米,头戴将军盔,身披铠甲,肩披战袍,双手捂剑、立于两腿中央。洞口内侧中央利用原来坠落的一件大石,雕刻了一个面朝洞内的大脸人的座像,似是象征陪伴墓主和为墓主服务的文俑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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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外侧题名石刻是分两直行的“金竹山万霞岩”六个大字楷书。另一个洞口石壁上发现一组粗糙刻字为:“己丑年七月十五日 匠人三个”,推测为诸葛公墓的开建时间。从建墓到下葬,历时两个多月。如果加上请风水师看地和举行各种丧葬礼仪,估计诸葛公整个葬期跨度至少在三个月以上。古书《礼记》有载“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但到了宋代,丧葬期限往往超出了古礼的传统,这也是有宋时代的士大夫丧葬的普遍现象。

诸葛公之墓所在洞内近洞口处南侧石壁上有一方十二言诗刻,与其他两件碑体打磨平整不同。这块碑碑体平面没有打磨平整,而是在自然的凹凸不平的岩面上雕刻文字,字径也明显小很多。诗刻云“龙头岭角几多时 ,枕水石岩人不知。 深遇异人明隐伏 ,便施神羊搦龙威。前溪淼淼天心水 ,后脉锵锵八九重。左右三台藏紫炁,穴前双沼养龙児(儿)。案外柳荷并喝唱,更兼立马卓枪旗。我来观此真奇特 ,改(?)立汖门廕慈幼。 荷一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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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刻碑面随意,字体也没有宋风,但字里行间对诸葛公安葬的洞室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赞美,同时也充满该葬地能庇护子孙的吉语。诗刻里的“神羊”、“天心水”、“后岭”、“三台”、“案外”等词都是堪舆学常见用语。古代多用动物形象来描述墓穴吉地,如狮子地,牛眠地等。这里用神羊代指该墓穴吉地。水聚于墓穴前明堂正中即为天心水。风水学中天心水表达财富的聚集。后岭是指吉穴之来龙脉或山脉。三台是指左右两边几座高大均称的山峰。案外,是指案山之外景。从诗刻的文字风格来看,与墓碑和题名迥异,碑面也没有任何处理,也没有标明与墓主有任何关系,估计是较晚时代的堪舆师或后人来到这里,发现这处绝佳的阴宅之所之后,特地赋诗并刻于洞室的。

诗刻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墓葬文化的堪舆之术在宋代的理想选择。所谓堪舆就是天地的总称。汉代许慎《淮南子》注“堪,天道也;舆,地道也”。堪舆后代泛指相地之术。在古代,由于人们对大自然认识缺乏科学的认识,古人大抵是以星野和山川地形定凶吉。东汉后期逐渐形成了选择墓地有利于子孙的说法。到晋代,堪舆学的创始人郭璞著有《葬经》,认为“葬者,乘生气也”,凡先人安葬于有生气的地方,不仅可以使逝者的灵魂得以安息,也可以庇护子孙后代。郭璞的理论对后世葬俗影响极大。

堪舆师认为“藏风得水”和“藏风聚气”才是最理想的风水宝地:要讲究山环水绕或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到宋代,堪舆学得到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不同的门派,主要有主张根据阴阳八卦、干支生肖并通过罗盘定位来判断吉凶的宗庙派和主张通过观察山川地貌、龙砂穴水相配定吉凶的江西形势派。在广大江南地区,江西形势派发挥了主导的影响。雁山区柘木诸葛公墓的选择,明显地看到了堪舆术里形势派的影响。大环境上,诸葛公墓的地理环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龙脉、案台(砂)、穴沼等一应俱全,完全符合藏风得水的要求。就小环境来说,诸葛公墓墓前种置金竹,墓穴是高出地面近30米、朝西的洞穴,而且洞内平坦如厅堂,是难以受到侵扰、藏风聚气的吉地高岗。

从柘木诸葛公墓,我们看到了宋代文人对于身后事的优美意境和有来龙去脉山灵水秀之所的追求。古代堪舆术本质上只是一种精神追求和寄托,庇护子孙从来都不是它能够成功的算法,但愿这位诸葛公的子子孙孙已然在各地开枝散叶,正如万霞岩洞口的金竹一样,虽历近千年的风雨,依然根深叶茂、郁郁葱葱!

武芳斋

2023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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