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九曲溪流间长出神秘石船,乃风水学中罗星,村庄依此命名

最后更新 :2023.10.17 01:11

 

石船,顾名思义,是一块酷似船状的奇石。它位于大别山北麓,灌河东岸的商城县达权店镇石船村境内,这是风光秀丽的豫南乡土中一处“养在深闺人少识”却又满富传奇的名胜。

不同于颐和园中人工雕筑的石舫,此乃巨石天然形成,伫立于河滨洲渚之间,横舟野渡,恰如其名。又因其位于全村东西向河流的出水口方位,标识显著,此处山环水绕,钟灵毓秀,先民直接以石作村名,聚族而居,繁衍生息,渐成商邑一方名闾,这便是我的家乡石船村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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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益生

01/

石船村中,

船石横洲

穿过途经村中南北向的省道,沿着小河向西行三里许,便见石船所在。伫立河边,举目四眺,只见这尊长8.2米,宽3.6米,高2.5米的船石,船首向东,微微翘起,底部则立于一面积约3平方米的菱形青石板上,船体与石岸自成落差,船头悬空,活脱脱一艘蓄势待发,即将扬帆起航的小船。若在船石腰部,轻轻用力推,船身即会微微晃动,真有摇摇欲渡之势。更神奇地是,在船弦处,还有两小块凸起的石桩,以作把揽系绳之用,造化之奇,可谓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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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船侧的河道中随处散落的还有石鼓、石椅、石井、石桃、石箱……维妙维肖,相伴成趣。在离石船数米远的堰坎之下,更有一个浑圆深阔的石盆,据说这是石人驾船歇息洗脚的地方。清澈的河水注入石池,荡漾漩起雪白的浪花,游鱼细虾,三三两两,嬉戏可见。河岸则是被水常年冲刷的石板,光洁平滑,其上至今仍印有石人的脚印,如人赤足行走般,一深一浅,栩栩如生。当然,石人也并未走远,就在船尾所对的黄陂寨山脚下,每当清晨河雾泛起,它即若隐若现。谛观姿态万千的各类象形奇石,形神兼备,或立或卧,密集地汇聚石船周边一箭之地,除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当非人力所能轻办。

据考,清嘉庆武开吉主撰《商城县志·形胜》载:“在城南四十里即石船,地出章山之阳,奇石天然横斜洲渚间,宛似孤舟……胥自然之异也。”此条附记:“又城东南五十里有石船,在田阜中,仅见其半,与此有辨。”其实,早在顺治《商城县志·舆地上》中已有其身影:“溪头奇石,形类孤舟,河洲横斜,两岸夹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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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目前可见到的乡邦史志上关于石船较早的记载。古人有云,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如同武夷山著名的阳元石附近必有阴元石与之相伴,在小河的对岸,也有一只翻覆在地而形制稍小的石船,与此船隔水相对,邑人唤作母船。只因后来其上筑路,母船的主体部分被埋入路基之中,已难为人所注意了。宇宙的造化往往超乎常人所想,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一大一小,这般巧合地相峙而立。也许阴阳两不弃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正反交融,相生相克,才有生命的生生不息。

其实,按照民间的说法,凡入山野乡村,九曲溪流间的奇异之石,当非凡品。此物在风水学中,称之为罗星,为水口砂的一种,乃真穴余气结作,往往被认为是贵地宝地的象征,故其旁常有香火烟云供养。

环诸石船四周山势,只见龙虎砂合抱,玉带水环绕,明堂开阔,文峰献秀,颇是养眼。据老辈们说,旧时此地曾有颇成规制的东庙,钟声悠久,声闻十里。乡民来此许愿祈福,香火鼎盛,不过年深日久,早已踪迹无觅。后来有人在村中别处另修宝船寺,只是聊借其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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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石船的成因与年代一直是一个谜,迄今尚未见专门的科考研究。不过结合商城县总体地质概况与相关测绘资料综合分析可知,商城县地处大别山向淮河平原的过渡地带,深受秦岭-大别山造山带抬升隆起的剧烈地质活动影响,承接建造着第四纪冰川的沉积物质。冰川在形成、运动、消融过程中,发生了侵蚀、搬运、堆积作用,使花岗岩体受到冰盖冰川的腐蚀,加之旷日持久的水流冲刷和风化剥蚀,形成了形态各异的地貌景观,石船自是这一地质活动的遗迹。

在今天的汉语宝库中,有“水滴石穿”“聚沙成塔”“沧海桑田”“陵陆之变”等成语,常被形容为经久不懈,世事变迁之意,意谓时间才是大自然的真正主人。这可不止是文学家的想象,而可从亿万年的岩石上得到了最直观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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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城县境内的国家地质公园金刚台素有“光州第一峰”之称,即是大自然的裂山断海,与旷日持久、锲而不舍的水动力作用的结晶。距石船不远处的雷山脚下,有一泓以地热温泉而闻名遐迩的汤坑,又称茗阳汤泉,号为中原第一神水。据说形成于一亿年前,即是商-麻地壳断裂带的火山活动的遗存,或许,石船的形成年代也属于同一时期。总之,在商城县可以看到新老构造运动遗迹星罗棋布,河溪纵横,奇石林立,冰川与温泉相伴,这些无不体现着地球演化过程中水与火的交融奇观。

02/

莫小觑了这方奇石,

背后是农民起义的故事

且莫小觑了这方奇石,它不仅是大自然的杰作,其身上更承载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历史内涵。

清顺治《商城县志·舆地》中云:“岩邑更多生面,不欲委山灵于荆莽,复采四至之景择取之,又有十二余景记之。”故将“船石横洲”列入商城古“余景”之一。其中,石船的名声显然盖过诸景,这也并非全然因其景致所致,而是与一段在灌河两岸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有关。

老辈商城人恐怕对这样一首民谣并不陌生:“石鸡叫,石狗咬,石人撑着石船跑,石船下水斑竹炸,十万天兵杀元鞑。”寥寥数语,却是数百年前发源于此的一篇讨元檄文,它见证了元末淮河流域的余思铭部军事活动的重要历史。这个故事在大别山麓妇孺皆知,衍生出多种版本,今据1989年编纂的《河南省商城县地名志》的记载,略述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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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思铭,邑人称为余少保。元朝平章事余普清之子,江西人,元末避兵,落籍商城。当时天下大乱,各路反元义军风起云涌,余少保也乘机占据金刚台,屯兵积粮,扯旗造反,从者万余人。据说,余少保在举义之时,曾得到一位高道的指点,秘授其一锦囊,承诺给他十万精兵助阵,灭元兴汉。高人告诉他,石船、石马、石人,日后皆是战船、战马和卫士,还有斑竹园中的竹节里全是天兵潜伏,届时中秋之夜,只待石鸡叫石狗咬时,天时地利,撒豆成兵,大事可成。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余少保沐浴净身,只待子时鸡鸣,神箭北射,顺帝殒命,群龙无首,即可大功告成。奈何他忘记了高人的告诫,对枕边之人,泄露了天机。而其妻心窄,唯恐丈夫龙袍加身后另择后妃,于是醋意大发,提前在后院学鸡鸣报时(一说其嫂恐举事后会先杀其祭旗,于是手拍簸箕,引逗雄鸡长鸣,群狗乱咬。)余少保误认时辰,提前射箭举事,然而此时顺帝尚未临朝,所发神箭皆射在金銮殿的龙椅背上,由是泄露身份,龙颜震怒,即派大兵前来围剿。余少保知大事不好,忙折锦囊,只见上面写有四句真言:“插旗尖上取神书,平顶铺下拔宝剑,唤出石人撑石船,金竹园里把兵搬。”怎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取神书,拔宝剑,皆未能如愿得手。直至大军压境,余少保仓猝奔突至石船,但还是因时辰未到,河水未涨,无法撑船启航应战,石马,石人也仍伫立在河边,纹丝不动。悲夫,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一代枭雄,乌江难渡,徒剩孤勇,最终义军寡不敌众,功败垂成。祸水岂因红颜,说到底江山本无缘,反倒连累了一方河岳英灵。这方石船,终未能借助神力启航,化身艨艟巨舰,载着乱世英雄去立勋建业;更可怜的是,斑竹园里的天兵天将屈死竹腹之中,尚上成形,便化为一滩血水,汩汩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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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漫步河曲小道,芳草萋萋,水清鱼现,已丝毫不见当年的阵阵军旗、列列杀声。只有遗留的奇石也许不甘于自己未能补天的命运,气势不衰,翘首东望至今。

传说固然离奇悲怆,但故事的主角其实并非虚构。据明嘉靖《商城县志》余思铭传及诏、诰文书载:元末余思铭集义兵,守御金刚台,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余思铭率军归附,被授予平章之职,不久擢升为六安卫指挥同知。后跟随大将军徐达出征陕西凤翔等地,为明廷之稳定立下赫赫战功。后在征西番途中病逝。据其遗愿,朝廷敕令归葬商城余集隆门里,崇祀乡贤,子侄袭享指挥同知,镇抚等武职不等,其身后可谓备极哀荣。余思铭在两淮流域军事活动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知这确实是一位身居将位,封赠满门的传奇人物。商城诸多地名也与之有关,如里罗城、外罗城、插旗尖、遇子店等,足见少保之名,非是空穴来风。而且他祖籍江西,死后却归葬商城,当是鱼水情深,彼此成就,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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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笔至此,熟悉中国农民战争史的人大概已经看出,余少保与石船的传说并非只是当地乡曲野老口中的佐酒谈资,而是别有一番寓意。它与元末北方黄河流域的韩山童,刘福通的“休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谶纬掌故,异曲同工,共享着类似的民间奇石与农民起义相关联的神秘象征原型,而且同是发生在异族统治的元末,当非偶然,无非是借助天意神物,凝聚人心,呼唤明王出世,再造河山。石人石船于是承载了普罗众生替天行道,恢复中华的沉重使命与太平愿望。只是黄河的石人系人功凿作,且在史册中早已痕迹无觅,而石船迄今仍伫立淮河南麓的岸边,惯经风雨,看滚滚流水东逝,淘尽千古英雄。

03/

在文人学士的笔下,

石船化作江湖上的一叶扁舟,

载着四时风雅,缓缓行来

石船,除了见证过戎马倥偬的战火与乱世枭雄的命运,她其实还是把更多的魅姿留给了那些文人墨客与乡邑才子。

她的前面原是鄂豫古道,达市旧时颇通商旅,行人往来如流,喧嚣繁华,允为豫南名区。商邑士绅崇儒知礼,兴学重教,境内即有文峰书院,温泉书院等,科甲冠于中州,闾阎茅舍之间,颇闻读书之声。高才俊逸的文人学士,砚田笔耕之余,总是不乏游山玩水之忱,故于地方风物多有题咏。

明代大思想家李卓吾先生也曾一度隐居在商城南部的黄柏山中,著述讲学,一境如狂。其后来离开商城北赴通州时,还与本邑士子诗酒酬唱,留下著名的“洗心千涧水,濯足温泉宫”的高谊佳话。起首那句“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先声夺人,已足徵此地文脉之一斑了。

据乡土志载,清顺治年间,豫南诗坛名流熊舆、黄卷、熊亦振、鲍知管四人曾在此寻幽访迹,以诗会友。并以《船石横舟》为题,以春、夏、秋、冬四景为令,抓阄编序行酒,熊舆为春,黄卷为夏,熊亦振为秋,鲍知管为东,赋诗如次:

【船石横舟(春)】

熊 舆

山溪磐石却为舟,泊向烟澜几度秋。

风起不随波泛泛,云闲空伴水幽幽。

春帆渡口花千树,夜火滩头月一钩,

疑是武陵渔父在,舍船源畔觅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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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石横舟(夏)】

黄卷

大地却如渡,犹将石做船。

孤村两岸近,新月横舟悬。

苔影星河动,波纹烟雨漩。

仙舟谁是泛,漫系白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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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石横舟(秋)】

熊亦振

寂寞空山里,依稀石似船。

前人同花尽,系缆野天边。

霜落芙蓉悴,渚寒鸥鹭眼。

浅沙无可钓,悔不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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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石横舟(冬)】

鲍知管

无楫无帆横水滨,浮来几度问迷津。

雪残春到苔生画,木落秋深叶作邻。

明月入舱归未满,清风举棹去难轻。

岸头山色收不尽,空载年华不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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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坤开辟以来,有此溪山,无此佳客。何其庆幸,尚有乡邦文献记载这些佳什,留下了一段斯文佳话。不然数百年后谁人又会知晓,这个豫南村落也曾有过这般兰亭修禊的韵事呢。在诗人的诗境下,石船不是一块蠢然不动的顽石,也不再是命运不济的乱世遗物,而是凝结着天地间的造化精灵,化作江湖上的一叶扁舟,载着四时风雅,缓缓行来。“春帆花树”、“夏月星河”、“渚寒霜落”、“雪残木尽”。岸头山色收不尽,一切景语皆情语,穿透了亘古亘今的岁月流转,以及岸谷之变的人事浮沉,移形换影,如梦如幻。

多少次,我曾伫立于岸头,一任河水西逝,石船的倒影映现其间,随波荡漾。在粼粼波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乡野间的曲水流觞,文人雅集的盛会。王逸少笔下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宛然在前,诸公衣袂飘然,或坐或卧于船石之上,把酒临风,畅述幽情,虽然世殊事异,雅致高怀,不曾有别。记得苏子瞻曾说,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乃是造物主之无尽藏,耳得之为风,目遇之成色,取用不竭,何其慷慨。但他也同样说过,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耳。看来即便是清福,也须有心人才能领受。古往今来,无涯过客,暗淡了刀光剑影,也远去了鼓角争鸣。同样,兰亭已矣,盛筵也已不再,那一袖青衿的酬唱,亦只剩下泛黄故纸中的几行遗墨。只有这一方磐石,独立洲渚,静默无言,泊向烟澜几度秋,空载年华不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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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观宇宙之大,关乎自然,历史,军事,人文以及岁月的沉重话题,一时齐来,应接不遑,难免让人惹出许多无谓的遐思,恍惚不知今世何世。船石下的一泓清流,泠泠作响,也未能将思绪拉回现实。人们不禁会问,这方宝筏究竟因何大事因缘而现身此地?各种猜想,终是戏论。其实,诗人早已给出了答案:“疑是武陵渔父在,舍船源畔觅仙丘。”不知何时的武陵渔父,擎一叶扁舟倘佯江淮山水之间,惊见落英缤纷,溪行至此,复见良田美池,一如故时,以为这里就是他后来访寻无觅的桃花源,终于不忍再度离去,遂泊舟村口,自己也化身为豫南古村中的农人,一袭蓑衣,终老此地,从此与外人间隔。那一叶轻舟也从此漫系于白云之边,守护着一方山水和生灵。

04/

哪怕只是石船,

终究也会经历波涛风浪

当然了,天道无私,阴晴不定皆是物态常情。风和日丽固然美妙,但疾风横雨也是人生当历的场景。既然名之为船,哪怕只是石状,终究也会经历波涛风浪,这自是它的宿命。更何况,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否则也不符合它身上承载的那么多传奇。

自打记事起,我的家乡一直就与各种大的自然灾害绝缘,地气还算平顺。不过数年前的一个夏季,回想起来倒是让人心有余悸。当时商城连半月淫雨不停,一夜南部山乡突发山洪,河道两岸,顿成泽国,冲毁农田鱼塘无算,所幸全境人员并无大碍。

事后,据居住在河边的乡民回忆:当夜洪峰过境,巨浪直直扑向水中的船体,水势凶猛,直接将河边的碗口粗的树木都连根拔去,此时石船底座已没入水中,船头搏浪,气势非凡。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里,难免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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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峰过境之后的石船视频截图,感谢李善义先生冒雨记录下这些时刻。时隔数年,照片已不甚清晰。犹可想见,石船在惊涛骇浪之中,岿然不动,静定如山。

其实,到过石船的人应该知道,它与河边的石岸并非整体相连,而是船体悬空,只有底部两处支点轻叠于石座之上。当侧面瞬间受到洪水强力冲击时,支撑不稳,就未免有倾覆的危险,着实让人捏上一把汗。可慰的是,石船纹丝未动,最终平稳地渡过了这场百年难遇的风波。

邑人有谚云:“石鸡叫,石狗咬,石人撑着石船跑,石船下水不得了。”这首打油诗,语言虽然略显滑稽,不过不可轻视。一般来说,河道里的大石,往往充当着天然的水文记录仪的作用。只是石船位于河岸,河水流下堰坎时,已经分流,很少有机会漫上船底。如若岸边的石船真的“下水”,那就意味着河水暴涨,已经没上了船身,则知境内洪涝成灾,已成泽国,其害何止“不得了”。由此可见,民谚也是一种古老的灾情预警和善意的提醒。虽然多情的文人一度惋惜它“浅沙无可钓,悔不下深渊。”,但作为村中一员,还是希望它从此老老实实地静泊于岸边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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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洪水终会退去,风波也会止息。虽然,当年石船周边景致受到了些许影响,如那棵从岸边石缝中长出的水杉已经不知所去。失去了天然船蒿,但也不减乡人对它的敬意。

众所周知,豫南乡间素有独特的元宵节送灯风俗,一般来说,所送除祖茔之外,还有牛栏,猪舍、塘井、山林,菜地等各路土地。近些年来,每逢正月十五月明之夜,石船附近也有乡民会专程赶来,在船底青石板上撮土作炉,供上几盏明灯,点燃几炷清香,用这一古老的仪式,让山灵河伯等神祗也同享节日的献祭。并虔诚地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此外,还有同样温情的村人,大概觉得石船久泊岸边,乏其伴侣,难免孤独,于是在她的旁边安立了一条袖珍的小船,陪伴着她,如同祖母牵孙,依偎有情。

05/

山里一叶舟,

千年未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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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逾迈,人事代谢,俯仰之间,往事多为陈迹。数百年前的激越战鼓,早已成为老者口中传唱的民谚歌谣;旧日的诗情词采,也已化作村中孩童的朗朗书声;就连那年夏夜惊涛拍岸的疾风骤雨,已同样归于潺潺流水的祥和宁静。时光的钟摆似乎在这片浅水湾中凝固了。而今,恬静的田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朴素平淡。你看,一群白鹅轻浮于河面之上,红掌不时拨起几圈涟漪,水下的鱼儿也会灵活闪避;透过岸边人家的几株桃丛竹影,可以看到农人在田阜的油菜丛中谈笑种作,采茶归来的村姑相互打趣从石船旁款款经行,身后顽皮的黄犬总是会上蹿下跳,追逐挑逗着路边的小鸡;还有不知谁家的少年少女趁着周末,偷偷地在石盆边扬水嬉戏,一任汗水湿透脸颊和衣袖,每每此时,那首“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的号子,不由得从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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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较之于石人石船的悲怆传奇,乃至文人名流的诗会雅集,我更喜欢现在的黄发垂髫,鸡犬相闻。诚然,它朴素无奇,难以让高雅文士浅唱低吟;寻常巷陌,也引不起学究们的访古搜奇。

但我知道,石船从远古一路踏波而来,经历了冰与火的洗礼,刀与箭的锋镝,文与墨的浣洗……此时只是返璞归真,云淡云轻而已。毕竟,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繁华落尽处,也只会更加感念,只道是平常的一饮一食之间。石船已与村人的生活融为一体,如果有一天,它被紧紧锁起,须用门票,而不是船票,才能叩开那扇门扉。那时,隔断了山灵地气,就连河水再也不能打湿船底,它的名字,怎能不让人生疑?

其实,春光乍泄,蜂飞蝶舞,又岂是一墙能够关闭?犹记莺飞三月,徘徊溪上,惊叹红雨纷纷,只是水流西逝,却又怅惘莫名。“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是诗人谢枋得的叮咛,与桃源中人“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嘱咐,想必有着类似的深意。已识乾坤大,独怜草木青。只是农人已惯于雨读晴耕,见了桃花,才知又是一年光景。怎奈他们所托非人,一曲桃溪水,怕是终究出卖山中的秘密。落花有意,质本洁来还洁去,谁曾想风波险恶,流水无情,终将她引向红尘浊世,招得好事者,来来往往,寻寻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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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池远眺,最高的山尖名为笔架山,背面即是石船村。

自己又何尝不知,这个豫南小村,虽也风光旖旎,但在雄壮绵亘的大别山中,终究只是廖廖无奇。那英灵辈出的山河岁月里,曾一度惊天动地。这一腔柔情蜜意,只能付诸于山涧里的清溪,那就让它洗掉身上的种种文字堆砌。露出本来面目,无非洪荒开辟时的几块石砾。在那看不见的深壑巨谷中,也许还有真正的补天之遗,己然默默等待了千年,万年。也许还会继续沉寂,直至造化重开,陵谷更替。阳明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其实,何止山花寂寂,那垒垒岩石,森森古木,萋萋芳草,未尝不皆是如此。如果没有人用手去抚摸它们,用心去感受它们,就算再过千年,万年,它也终不能温暖自己。终于一天,“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从此,那山,那水,那石便不在你的身外,一潜而入心底。

山里一叶舟,千年未泊岸。是因为它迷失了航向,找不到停泊的港湾?还是它与足下的大地,最终选择了分离?有多少人,怕是已经遗忘了故乡的林壑溪山,连同脚下的泥土之气。就连故乡,又有多少人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似乎生命之流可以拦腰截断,凭空而起。“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家山一盏灯。”这些怀乡的诗句,是否觉得矫激?故乡,明明只是籍贯簿中一个冷冰冰的地名,却让古往今来的人,连篇累牍,却依然说不清,道不明。多少次的叩问,多少年的追寻。我终于明白,月是故乡明,这番执拗私心里,原来一直储存着人生学步时,那最初的几步印迹。

在那座葱郁的家山上,是先人的丘墓所在之地,提示着自己姓字的渊源和来历;在那间斑驳的老屋中,一口呼吸,八字生成,传出了人生第一声清脆的哭啼;在那棵苍劲的柳树下,有着父母长辈的劬劳身影,那养育之情,恩深罔极;在那支学堂的烛光里,辉映着自己读书之初,眼中流露出的炽热渴望与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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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分别为堂妹,小叔,我,堂弟,拍摄约1998年左右。而今诸人皆已成家,各在天一涯,相聚多不易。

有情众生,因缘和合,是前世割舍不断的执念,也是后世无法斩断的业识,于是才有了今生的相遇相聚。故乡,是祖先迁徙的最后一站,也是自己这段缘的重新起点。卦终曰未济,循环且无端。每个人都是这条生死巨链上紧扣着的一环,从祖祖辈辈而来,向子子孙孙而去,生生不息,一欠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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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妻子,晓洁,江苏人,当年十一假期,以女友身份第一次到我家乡游玩,我专程带她看了石船。有缘修得同船渡,遂定情在此,我还戏说以后可以来此拍婚纱照外景。可惜未能如愿。

终有那么一天,游子也会远离家山,故乡成为了异乡。道阻且长的回乡路,只是春运时车站无数面孔的萍聚又萍散;久违的扺足而眠,如同那蜜月旅行,良宵苦短,只消几个夜晚;返程别离时,老母亲的挥手,自己却不敢回头再看,怕彼此都已泪流满面;那驶出村口的车速,一慢再慢,不是因为后备箱里被塞太过沉甸,那载不动的,怕是对父老乡亲渐渐老去的无力之感。终是故乡的亲人和往事,才让那片山与石,风与月,老树还有炊烟,有了牵挂与温暖。一年一度的中秋之夜,那相隔千里万里的人,彼此抬头遥望星天,被月色瞬间洒满,心儿即刻就能相连。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以及精神特权!

有人说,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看来,那不曾离别家乡的人,大概就被剥夺了乡愁,不知这喜还是忧?只怕离开了太久,太久,久到乡音已改,雪上白头,梦里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遥忆往事,物是人非,归去来兮,却近乡情怯。有几分归心,就有几分疏离。客从何处来?——难免还会被儿童笑语问起。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是故乡。流水几十年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不过只要他尚未彻底失忆,想起在这大别山下,灌河岸边,那一方船石在,自己的根就在;那一曲清溪在,自己的血脉也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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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爷爷近照

许多年来,同一个梦境,不时的从心底泛起:薄雾朦胧的夏日清晨,一个白衣少年,独自一人,溯着河道,来到它的面前,他轻轻扣动石弦,跃上船头,举目四眺,撑起一竿竹篙,想棹着它,驶向远方,穿越过去未来之际,却发现石船纹丝不动,怎么也飘荡不起……

他从梦中惊醒,怅然若失,久久不再成眠。没有人告诉他是何寓意,不过,终有一天他会豁然明白:那一叶虚舟,并不停驻在梦中的故土,也非漂泊在无名的异乡,而是一直遨游在他的心里。人生的大海,茫无涯际,何处是岸?这是哲人们探寻的千古之谜。多少人的身和灵,忘却来时路,也不知归程,无靠无依,一直还在迁徙。吾心安处是吾乡,大概只有这颗赤子之心,才能载着自己,通向终极的彼岸。天渡自渡,阅尽千帆。泊岸、下船、浪静、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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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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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益生

河南商城人,

就读于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

历史学博士,

研究宋明理学史,

并关注乡土社会文化转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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