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江南钟匠

最后更新 :2023.10.10

 

奇技淫巧老钟匠

4月初还透着潮湿的寒意。江南一处城乡结合老旧工业园,狗吠,儿童嬉笑,断续机器操作声,消退了方从瑞士表展收获的热意。老人强直累累旧疾的腰板,挺立在一间旧厂房门前,老远就开始鼓掌欢迎。

来客大多开着车来。1982年,这个江南城市最富裕的湖塘镇上,谁不知道武宜北路的钟表店。老人凭借一手做钟的功夫,远近销售各式落地钟,是当地老板别墅或二层小楼的标配。此地企业主极多,纺织、汽车轮胎、医疗器械,行业有兴衰周期,但总维持高消费能力。镇上大队1997年聘请老钟匠制作一座钟塔楼,老钟匠颇费心思,将大钟落成、钟声轰响,与香港回归倒计时安排在一起。激动,骄傲,兴奋,小小的乡镇竟然也庆祝香港回归,扎扎实实叫一代人记到现在。

这位出生40年代的老钟匠,十几岁做走村串户的补锅郎,慢慢拾起一番修表做表的手艺,所到之处必做出与众不同的动静。到80年代初,钟匠攒起来自己的钟表店。这个精瘦、有力的男人目光如炬,一双手像钳子一样又尖又狠,脸庞可还那样年轻。他攥着发言稿,在彩旗飘扬、鲜花绽放的热烈场面中,向着拥挤的人群振臂高呼。有人叫他田园钟王,有人说他中华钟匠,他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是小学毕业的土八路,浓浓乡音让人费力才听个大概。做钟卖钟修钟,围绕着钟忙碌。钟匠心气大,眼光高,90年代萌发了搞发明创造的念头。这一动,就瞄上了世界吉尼斯记录。

2项世界吉尼斯记录,17项国家发明专利,无数区、市、省发明创新奖项,这都是后话。各级科技部、人社部、钟表对口的轻工业部,还有工艺美术协会、早年的民间发明家组织,二十多年的时间,流水的官员铁打的钟匠。对记者采访、媒体报道,报纸、杂志、广播、电视各路来人,钟匠无一不轻车熟路,精巧应对。

那几年“工匠精神”还不为人人说道,创新创业也没有这般风光,钟匠有最跌宕的故事、最丰富的素材,朴素的语言又频出金句,稍加调味便是一盘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正能量励志鸡汤。教育经历,口音表达,没一样能难住钟匠。如果当地也有个热搜榜,仅凭钟表发明创造一项,老人便占据半壁江山二十多年。厚厚的报纸、杂志、期刊、光碟,记录下一次次风光无二的时刻,有人爱夸张,有人稍粉饰,钟匠从来都极硬气:收钱的采访不做,花钱的奖项不领,但是哪怕借钱也要搞发明。

从农村一杆子跳往瑞士

每年3月,表国瑞士照例迎来一年一度钟表珠宝展。100年历史,超过2000家全世界最重要的钟表展商,这个决定着全世界万亿钟表市场风向的展会,每年吸引全球10万人次前来朝拜。中国人和这个展会纠葛的历史不长,90年代国字头先遣代表队,几次遭遇山寨和抄袭的羞辱,委屈也无奈,只能回来闭门苦练内功,经营市场。一小撮神秘的中国钟表力量,屡败屡战,见缝插针,凭借毅力和勇气,软硬兼施地渗透了瑞士钟表圈。那十几年的时间,透过那一盏小小的钟表最前沿窗口,几乎是人肉搬运把见闻和胆识,一点一点输送回国。

现代中国钟表,背靠着最广泛的市场、南方最活络深谙此道的生意人,以广州、深圳两城巨擘,这两根手指扯起一块红布,就乘着烈烈西风舞动了。核心部件和技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是这一代钟表人的使命。就像那句口号,南方两位钟表之王血液里流淌的都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阿尔卑斯大雪封山的四百年太漫长了,没有中国人愿意等那么久。

2000年以后的钟匠,花了十年时间,想方设法让钟“飞起来”。09年,钟匠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有了几年前去瑞士表展见识的底气,加上国内钟表圈的吹风,必须去瑞士展会闹出点动静!

手艺人遇到海归精英85后

位于法德瑞三国交界的巴塞尔,生物医药犹为出名,正是每年表展举办地。诺华和罗氏两大制药公司毫不吝啬的把总部建于此。每逢展会季,这个不到20万常住人口的国际都市,才显示出相匹配的拥挤热闹。钟匠第一次来巴塞尔,已经六十多岁。语言不通,没出过国,老人没想太多,就来看看他们到底在造什么样的钟表。像钟匠这样自己捣鼓作品,稀奇古怪发明创造的,还真有一群人。相对于集团化制表厂生产的钟表产品,他们被称为独立制表。

2016年,钟匠已经是国际独立制表师候选人,各级钟表大师称号傍身,国内钟表圈无人不晓。这年巴塞尔表展,大师遇到了一个85后。他友善,大方,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对钟匠和他的作品非常敬重。

钟匠这年带了一件巨无霸新作。喷金的铜制造型龙、龙龟、鲶鱼、长城、竹节等,巨大的红木底座,浓郁中国风就是这个味。潜龙藏于长城、鲶鱼寓年年有余、竹节兆节节高升,与欧洲制表师的天文、宗教、文学等主题截然不同,老钟匠自成一体的世界观构成一个朴素的钟表世界。是实用的,是日常的,是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直译的语汇。不妨了解诸多,也不怪一知半解,在钟表这个凝练着时间语言的机器中,每个人工智能地解读时间的流淌。机器用自己的方式,均等地分割着一刻不停流逝的时间,而每个人工的分析可以深邃无底,也可以简洁单纯。没有人会因此责怪谁,不必竞争,不必悔悟,这可是躺着也能平等的公平待遇。

历经四年的不眠不休,钟匠憋了这么一个大招,让同组织的外籍制表师不少错愕。“会飞的钟”基础上,这件龙、龙龟戏珠装置像极了我们常说的机关。盗墓题材中常见的环环相扣,源源不断,可转瞬戛然而止。又一次,钟匠通过这件大作得到认可。

展会的最后一天,该给这个大家伙打包回国了。要趴在地上给木箱一个一个上钉,让老钟匠犯了难。老人孤身来参展,除了这个大家伙,就拎了一个简单工具包。翻译、住宿、交通等都是组织托人来帮助,老人也无力支付瑞士超高的人工费用。这展会人人西装革履,如何让人卷起袖管、匍匐干活?清一色的外国同事,怎么好意思开口?常年工作让老钟匠根本弯不下腰去。

85后年轻人刚跟钟匠认识三天。没等钟匠开口,西装一脱,袖子一卷,二话没说操起螺丝刀。一米多长一米多高的木箱,四五十个螺丝钉,一颗一颗手工拧上去。一会儿功夫,年轻人的腋下便透出两块深色的痕迹。老人在一旁看着,稍加辅助,没说太多。

热望中起高楼

表展结束钟匠回国后,和85后联系日渐增多。年轻人这天主动联系上老人,约定几日后前来拜访。

2016年的4月没有比以往暖和。老人的旧厂房相比于周围的凌乱作坊,明显仔细收拾过。老远钟匠就把客人迎进屋内,地面还有扫帚的痕迹,临时拉线的几盏大灯直直地从头顶照下来。墙边整齐摆放着十多台落地钟,虽然有了年头,但看得出悉心维护。另一侧陈列着展板展架,钟匠的专利证书、获奖履历、几次瑞士参展照片一一展现,映衬远处的废弃广告珩架、散落的灯罩、大型展板,努力的绷着精气神。那温暖干燥的展会地毯,和眼前废弃工业园的冰冷水泥地,恒温通风展厅和这里灌冷风热蒸笼的仓库,没有人说起这样的落差。

几位没去瑞士一睹神钟风采的来客,钟匠给仔细讲解演示。机械钟的耗损每一次都在发生,想要养护这神器,非一般人能胜任,可以说每一次演示都是一次珍贵的惊险一跳。来客频频点头,分外专注,这么一听更是啧啧称奇。钟匠面对着同胞更比在瑞士底气加满,说到自己的故事兴奋时还手舞足蹈。对于年纪,总说今年才37.5公岁呢!

江南的春天,传奇故事滋长生发格外有活力。奋斗史里几次组建团队,年轻的,有经验的,公开招聘来的,远方近亲的,什么样的人钟匠都用过。可是似乎在所有的故事和照片里,这些人微乎其微,更别说留下姓名。85后和身边一众从瑞士回到中国的海归,这样的配置钟匠似乎很满意,但绝不急着表态。

直到2017年夏天,新加波一位华人投资者不知哪里看到钟匠的消息,辗转打听一路找来。来头不小的投资人,惊动了当地的宣传口、街道办,连同几位当地企业家闻风出动,浩浩荡荡的阵势钟匠有种强烈的感觉,是时候了。

落地的过程非常顺利。几次饭局下来,称兄道弟、结拜师徒,特有想法、大有可为。因为钟匠老师,让年轻人说服自己说服身边所有人,从瑞士归来,这江南三线小城,亦有大业可谋。

中国人制钟有意思

2017年夏末,85后一边组建新公司、落地大师工作室,一边带着自己的团队,遍访天津、烟台、苏州、南京这几处历史上的钟表名城。

“中国钟表有颗星,她的名字叫北极星。”这句响亮的广告语曾作为《新闻联播》开始前的报时,有人说电视广告的天价时段自此开端。曾经是烟台支柱企业的国营北极星钟厂,几乎是中国钟的代名词。 烟台市中心位置有座不小的钟表博物馆,博古通今、兼收并蓄,博物馆令人咂舌的中外钟表收藏,涵盖各年代、各国;梳理国内机械钟的发展史也颇为详实。只可惜,参访者体验犹如去国营食堂,大师傅盛一勺抖三抖,老阿姨清碗筷吼三吼。博物馆固定路线、统一解说词,若是时间不巧解说员赶着下班,这趟参观恐怕不仅走马观花还得脚踩风火轮了。

天津的制钟亮点在复刻古董钟。一路是撤居二线王公贵族掩人耳目“宫里来的”,一路是开埠后外商货船来换瓶子、叶子、绸子的“洋货来的”,中外珍宝皆聚于此,买办、盐商、贵胄,大把的高端消费人群。有厚度有深度的天津古董市场,造就一批有见识有胆量的钟表匠人。始于收藏,进于钻研,日臻精巧生动,这波匠人的手艺作品洋气、精致。造型有花鸟鱼虫果实谷物,葫芦同福禄,大鸡是大吉,仙鹤寓长寿,荷花显高洁。也有八仙、写字人、童子、钓鱼翁等传统角色。更精妙的是,造型与动作相配合,一花一木、鸟兽鱼虫、仙人少年俱活灵活现,钟内一套机械动作操控上下翻飞、左右移动,皆是动偶,十分讨喜。

乾隆是清宫里的高端钟表玩家,传说几番下江南回宫,乾隆甚是想念江南的小桥流水,特敕造办处在钟表里营造出此番江南意境。小桥好造,这流水如何才江南呢?造办处的钟表匠巧手巧思,一节一节的透明玻璃管,鎏出螺旋形状,一整排螺旋玻璃管齐齐转动,配上叮咚响声,叫乾隆龙颜大悦,甚是欢喜。“转水”这个类别便在此类钟表中固定下来。

“苏钟”,又名本钟,命名上特与西洋钟分开,兼明产地。只是这产地是江苏苏州,又或是江苏南京,就和这两座城市同省相轻一样,互相有点不服气。随着传教士活动不断深入,西洋钟流传到了苏南。原本跟着传教士粗鄙模仿制钟,能干的江南工匠演化了一出本土化的好戏。名贵木材架框,精美铜雕鎏金盘屉,珐琅白盘面,江南文人那一番含蓄、文气、典雅的温润,让一向是铜器的冰冷钟表有了木质的温度和细腻。插屏造型在江南格外常见,一片玉石镶嵌摆设,一副书画装裱框放,又或是一块精美刺绣隔窗相望,插屏钟正是苏钟的最典型造型。清中后期,鼎盛时遍及南京、扬州、苏州一带的钟表作坊两百有余,流传下来的珍品格外受钟表藏家欢迎。

钟匠的大钟,似乎很难归拢到某一个流派。兼有南京钟的红木底座,加上广钟御制钟的动偶联动,老钟匠神奇的找到了一个兼收所长的平衡。很少人听过,更少人见过,77岁的钟匠和33岁的年轻团队掌舵手,无论在什么层面,这样的组合太奇妙太有魅力了!

眼见着起高楼

2018这年春节钟匠生了一场大病。85后每天盯着装修现场抓进度,每个部分带团队和设计师反复沟通,务必保证钟匠的工作室,以及永久的作品展览存放。生病的钟匠拒绝探望,电话也时常打不通,只说感冒不让靠近。85后一心想着速战速决,春日开张,一切问题便随春风吹散。

4月末,开业日期最终敲定。依靠钟匠超过60年钟表圈耕耘加持,各路钟表门派有如武林大会齐聚于此,这座并没有钟表氛围的江南城市。工匠精神大旗一舞,地方政府稍稍牵头,媒体纷至沓来。航拍、直播、小视频,一整天的活动目不暇接。

开业后的一周,85后和团队忙着接待各路看了报纸、电视,千里迢迢赶来的观众。甚至有人专门从杭州驱车前来,只说在央视也看到了,神秘间不便透露更多。爱好钟表的人群,不管哪个年龄层都显出点精英范。

如同新建一座庙宇,供奉着稀缺的宝贵匠人,有血有肉有作品有技术的巨匠大师,前来朝拜者真的只为来看一眼,亲眼看一眼。除了钟表本身的意义,和85后想的一样,时间机器、造机器的人,一辈子都在造,这些本身已经是这个时代的稀缺。

钟匠的遭遇和制钟经历一样传奇。上了四次法庭,和亡妻意外肇事者、和亡妻前夫孩子、和前妻离婚,还有一次经济纠纷。不请律师,自证清白。也曾登报和三位子女断绝关系。如今,这一番热烈中,儿女子孙回归,给了钟匠一辈子没有的亲情。

不满两个月,钟匠选择离开。场面不好看,85后在北京出差,监控录像里老人背着手大摇大摆。搬空所有与钟匠有关的东西,钟、证书、照片甚至名片。被清剿的空巢,蛋无完卵。一场最不体面的告别,为这一场相逢画上句号。

江南城市继续着新的规划和展望,职教新城、南北枢纽、创新智造。只是不再有85后,不再唱一己之力的钟表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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