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财神冲哪边(今年财神冲哪方向)

最后更新 :2022.07.20

光绪十年初春,春寒料峭,朝廷的大臣们更是身心俱寒。 去年底法国对越南北圻发动进攻,目标是刘永福驻守的山西,而援越清军却见死 不救,刘永福孤军奋战,被迫败走,山西失守;转过年后,法军向清军驻守的北宁发 动进攻,结果北宁当天失守,此后太原、兴化、临洮、宣光不到一个月全部陷敌,法 军兵锋直指越桂边界。 而前线的种种无状陆续传到京中。比如广西巡抚徐延旭作为北宁之战的指挥,战 时不在前线,战后两日对军前情形茫然无知;云南巡抚唐炯,在大战将至的情况下却 抛下军队回到云南庆贺自己擢升巡抚;广西提督黄桂兰与总兵赵沃不和,提督指挥不 动总兵,法军进攻时,两人率先逃跑,以致全军哗溃;桂军毫无军纪,吸食鸦片者居 半,闻警先携妇女逃走者无数…… 二月二十九日召见军机,慈禧把李鸿章奏报太原失守的电报掷到军机大臣们面前 怒道:“徐延旭真是可恨至极!前天还收到他的奏折,说北宁并无战事,可是北宁早 就陷敌十几天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北宁一线固若金汤,可是十几天的时间,丢失 了这么多地方!还有云南巡抚唐烔,着实可恶,如果不是他玩忽职守,山西如何能丢 得那么快?”

恭亲王身体不好,已经连续几个月不能正常入值,有时入值,也往往是过了见起 的时间,因此一直是宝鋆为军机之首。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徐延旭、唐炯都难 辞其咎,应当严旨申饬,只是前线战事吃紧,不宜临阵换将,可否请旨戴罪立功。” “两个人如此不堪,还能立什么功?这两个人都不能用了!”慈禧额头青筋暴 跳,可见肝火极盛。 恭亲王到军机处时,已经快十点了,宝鋆便诉苦道:“王爷,您不入值,真是要 了我的好看了。”他把处分徐延旭、唐炯的上谕递过去,“上面发了大火,非要严惩 前线大员,没等您来就拿了主意。” 恭亲王接过去,处分徐延旭、唐烔的上谕是这样说的—— 现在法人嚣张日甚,自攻占北宁后,又占据太原。徐延旭株守谅山,毫无备御。 关外军情万紧,潘鼎新奉到此旨,即日驰赴广西镇南关外,传旨将徐延旭革职拿问, 派员解交刑部治罪。广西巡抚着潘鼎新署理。

前派唐烔督带滇军,防守越南山西等处,乃该抚并未奉有谕旨,率行回省,以致 边防松懈。连日山西、北宁、太原相继被陷,皆 唐 前,以致军 玩, 率效尤,殊堪痛恨!着张凯嵩驰赴云南,传旨将唐炯革职拿问,派员解交刑部治罪, 云南巡抚着张凯嵩署理。 “山西失守唐鄂生难辞其咎,要说北宁、太原相继被陷,皆由唐鄂生来负责,有 些过分了。”恭亲王把上谕还给宝鋆,“不过现在说也没用了,打了败仗,总要有人 倒霉。悔只悔没听李少荃的话。” 李鸿章与恭亲王在对法越问题上意见非常一致,就是宁愿失掉越南这个藩属国, 也不能开战。李鸿章认为,刘永福两次大败法军,都是与法军小股作战,而且都是在 法军轻敌冒进的情况下取胜的。但后来法国人一力要打开红河航道,陆军添到了五千 余人,而且有海军舰船进入红河协同作战,其战斗力不可小视。援越的滇军和桂军无 论武器还是军纪都不好,不可能胜得了法军。一战而败,便会士气尽失,反而把战火 引到大清。所以李鸿章建议应当把援越桂军、滇军撤到国内,谅法国不敢贸然与大清 开战。但他的这一建议受到清议的猛烈批评,弹劾的奏疏有四十余份。 李鸿藻也是严厉批评李鸿章的人,至今他仍然不肯服气,道:“王爷,话不能这 么说。当时越南不但占据了河内,而且还逼迫越南签订条约,把越南变成法国的保护 国,不承认是大清的属国,越南又屡屡请援,我们不派兵过去,岂不贻笑列国?就是 国人也不答应。” 恭亲王不屑与李鸿藻辩论,只反问了一句:“兰荪,现在前线连吃败仗,就不怕 贻笑列国吗?李少荃曾经说,我们不能战,是因为败不起,一旦战败,列国起了轻视 中国之心,便会兵连祸结。依我看,这才是谋国之论。” 李鸿藻气得脸色泛白,却又无力反驳,前线连吃败仗,他早就暗自心惊。如果慈 禧迁怒于主战的人,他也是在劫难逃。只是作为唐、徐二人的举主,他不能不为二人 回护:“王爷,佩衡今天在朝堂说的话倒是很暖人心。” 李鸿藻称赞宝鋆,实在是罕见,所以宝鋆竖起耳朵听下文。 “今天佩衡向上面表示,临阵不宜换将,应当让二人戴罪立功。只是上面火气 大,未能恩准。两人的面子还是要稍加回护,这两道上谕最好廷寄,不宜明发。”

“我一直不能正常入值,军机和总理衙门的担子都是你和佩衡担着,你们俩商量 着来。”这是不置可否的语气,未支持,也未明确反对。 “佩公,就廷寄吧。”李鸿藻难得地向宝鋆微笑。 “既然李师傅觉得有必要廷寄,那就廷寄。”宝鋆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清议对朝廷的处置仍然不满,因为他们觉得只追究前线带兵之人还不够,还要追 究这些人的举主,所荐非人,至有如此败绩,举主也是难辞其咎嘛! “翰林四谏”之一的盛昱关起门来要上折参劾。他是满洲镶白旗,肃亲王豪格的 七世孙。人极聪明,二十岁参加顺天府乡试,中解元;二十七岁参加会试也是第一 名,只因卷中有一个错字而被降为二甲第十名。因为直言敢谏,而且不避权贵,与张 佩纶、黄体芳等清流干将齐名。

而且他的参折常常出人意料,比如彭玉麟屡屡辞官,备受称誉,他却劾其“自便 身图,启功臣骄蹇之渐”;朝鲜之乱,提督吴长庆率师入朝,顺利平乱并把大院君带 回国内,时人都赞为奇勋,盛昱却认为这一举动“徒令属国寒心,友邦腾笑,不但无 功,而应严责”。他这次上奏,不是参劾前线带兵大员,而是要参劾中枢。他要参的 人有两个,一个是李鸿藻,号称清流领袖;再一个是张佩纶,他是李鸿藻的亲信,而 且又是徐延旭、唐炯的举主。

盛昱是清流干将,何故参起清流来了?一则清流向来标榜不避权贵亲疏,只论是 非;二则其实清流已经分化,盛昱等这些后进的清流,佩服的是谦恭下士、谨饬自守 的翁同龢,对提携私人、势力日壮的李鸿藻反而不予亲近。要说盛昱出于门派之见, 非要置李鸿藻、张佩纶于死地,这是绝然没有的,但清流近年嚣张习惯了,有这样的 机会如果不参劾,自己也睡不好觉。又何况参劾得力,也是升官的一条捷径,比如张 佩纶,如今已经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张之洞则已经早外放为山西巡抚,看势头还 要大用!这样的榜样在前面,不能不让人心动。 折子开头点明事由,“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交部严加议处,责 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近来论越事的折子多是要求惩办前线大员,而盛 昱则是追责军机,这个立意就非同一般,他为此深为得意。 接下来指责张佩纶和李鸿藻,“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既抚滇 桂,外间众口一词,皆谓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 佩纶资浅分疏,误采虚声,犹可言也,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 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 说之辞?” 既然是参劾军机,不能只针对李鸿藻,接下来就要说到恭亲王和宝鋆,“恭亲 王、宝鋆久直枢庭,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龢之才识凡下者不同, 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 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 怒,将唐炯、徐延旭拿问,自宜明发以励军威,庶几敌忔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 等犹欲巧为粉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内阁吏部。夫一月之内更调四巡抚,一日之内 逮治两巡抚,而欲使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容?”这一段,把军机大臣横扫笔端,却 说景廉、翁同龢“才识凡下”,其实是欲扬先抑,把他们的责任摘了出来。唐、徐的 处分上谕不明发而廷寄,盛昱已经清楚是李鸿藻的主张,因此锋芒所对依然是李鸿藻 而已。 接下来不再就事论事,而是以此为引,发一番发人深省的议论,“该大臣等唯冀 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顾,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也?抑我中国数千余年有 此政令也?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舰,纷纷升法夷国旗,为法夷致贺。外邦 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

盛昱通宵不眠,天亮前誊清,最后再诵读一遍,觉得理直气壮,构思巧妙,必然 又是一篇洛阳纸贵的名折。他心中沾沾自喜,亲自前往外奏事处呈递。 次日召见军机,慈禧为山西、北宁连续失守一脸愠色,议事前先发了一通议论, 继而自责道:“如今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真正是无颜面对祖 宗。” 军机们个个叩头道:“是臣等无能。” “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多少年养成的积习。只是越南这个样子,战也不是,和也 不是,这个局面到底该如何了结!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混下去吗?”慈禧的话似乎很公 道。 这话不好接茬,宝鋆等一班军机只有磕头请罪。 “如果姐姐在,还有个人说说话,诉诉苦。我现在真是有苦难言。”慈禧叹了口 气,伤心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后天就是清明了,转眼姐姐已去了三年,本来我打 算亲自去祭奠,只是这一连几天都睡不着,实在精力不济,你们下去后告诉老六一 声,让他辛苦一趟,去一趟东陵普祥峪,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回到军机处,大家都有些疑惑,因为像这种差使向来是闲散亲王去办的,今年本 来已经定好由惇亲王去的,而且他已经动身了,何以又改成恭亲王? “先把五爷追回来,佩衡你辛苦一趟,亲自去给六爷传旨。”李鸿藻也觉得此事 有异,宝鋆少不得要与恭亲王密议,所以有此建议。 “好,我就去一趟,说不上辛苦。到底是战是和,关外的人是撤回来还是坚守, 总得拿出个章程来,这事非让六爷来说话不可。”宝鋆应道。 宝鋆赶到恭亲王府,见他精神头似乎不大好,懒得说话。听了旨意后,他便说 道:“让我去就去吧,这没什么好说的。” “盛伯熙上了个折子,一直没发下来,不知他都说了什么。”宝鋆这是有意提 醒,慈禧之所以培植清流,就是借清流的折子做文章。 “想来无非是参劾前线大员。弄成今天这副局面,他们这帮清流也是罪责难逃, 当初李少荃建议把援越各军撤回关内,避免与法国正面冲突,他们群起而攻之,把李 少荃骂得狗血喷头。如今倒是战了,战成这种结果,他们不能只顾参劾别人,要参, 他们该参自己一折。”恭亲王这显然是闹意气的说法。 “伯熙那支笔总是神出鬼没,这次他不知又从何处着笔。反正他总不会参自己 的。”宝鋆此时也挖苦道。 “随他们去吧。两国冲突,战有战的理由,和有和的道理。不能说战就全对,也 不能说和就全错,最忌的是战和不定。现在有这帮清流瞎掺和,弄得上头拿不定主 意,前线将士也是犹疑不决,打吧,朝廷让他们‘衅不自我开’,不打吧,让人家占 了先机,不说别的,士气先没有了,这仗怎么打?想想前线的将帅,真个是里外不是 人。”恭亲王自然明白宝鋆的担心,故作不明白就没意思了,所以低声说,“佩衡, 我不在,你们要关注那位。”他屈指做了个七字。 宝鋆点头领会。 因为恭亲王去了东陵,所以军机们比平日更加谨慎,全天都在军机处坐班。一天 无事,次日照旧宫里召见军机,并无什么不对。回到军机处不久,宝鋆得到消息:慈 禧去祭奠九公主了。

九公主是醇亲王奕的胞妹,月前去世,慈禧已赐祭过,今天却还要亲往祭奠, 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后来他又得消息,说太后祭奠完九公主,还要在九公主府用膳。 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依慈禧的个性,这种应景的事是不会下如此功夫的,那是为什么 呢? “难道是因为醇亲王?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作为胞兄的醇亲王一定要去的。”一 想到这,宝鋆脊梁不禁有些发凉,当年收拾肃顺一党,就是醇亲王突然宣布的。宝鋆 再着人悄悄去奏事处打听,知道近日言官们上了四道折子,都发下来了,只有盛昱所 上密折一直没有动静。 慈禧这看似应景的事情,也被鼻子灵敏的人嗅出了别样的味道,比如工部左侍郎 孙毓汶。他是山东济宁人,家世相当显赫。他的祖父是大学士孙玉庭,父亲是当过刑 部、工部尚书的孙瑞珍。咸丰六年他考中进士,与翁同龢是同一科。相传当时为了方 便入场,翁同龢住到孙家,到了晚上,孙毓汶的父亲让儿子早早睡觉,却以世伯的身 份与翁同龢畅谈至深夜。因为翁同龢是最强的竞争对手,他失常孙毓汶才有可能突 出。第二天入场,翁同龢感到十分疲倦,幸亏口袋里装了支人参,嚼了几口,这才振 作起精神,获得了状元,因此有“人参状元”之称。孙毓汶考得也相当不错,是榜 眼。

咸丰末年,他回原籍办团练,僧格林沁索需地方甚重,孙毓汶带头抗捐被参劾,也被恭亲王所恶。后来又靠捐输复职,但恭亲王一直对他有成见,因此仕途不顺。孙 毓汶因为太过聪明,有“齐天大圣”的外号,又被人称琉璃球,是指其办事圆滑。他 长得高瘦,一双眼睛非常有神,但为人太过恭顺谦卑。宝鋆给他的评语——好像大白 天见鬼。他开始发迹,是从投奔醇亲王开始,大家都知道醇亲王驾下,文有孙毓汶, 武有荣仲华(荣禄)。当然,孙毓汶所看重的,就是醇亲王乃皇帝生父的身份,觉得 总有一天会有益。现在,机会来了。 “王爷,您的机会怕是想拦都拦不住了。”他一见到醇亲王就开门见山道。 “莱山,这话是怎么说的?”醇亲王奇怪地问道。孙毓汶字莱山,因此这样称 呼。 “前方吃了败仗,前一阵清议纷纷指责前线大员。可是,责任不能全由前线来 负,用人不当就是中枢的责任,估计接下来枢廷当道诸君日子该不好过了。不是我挑 拨离间,如果六爷有您的半点决战信心,再用心部署,让前线将士一心用命,哪会有 今天的败局?” 这话真说到醇亲王心上去了,他始终认为民气可用,士气比枪炮更管用。如果下 定与洋人见雌雄的决心,再配上洋枪洋炮,要胜洋人有何不可?当年天津教案的时候 他这样认为,英国人在云南闹马嘉礼案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小日本侵台湾谋琉球 的时候他更是这样认为,如今法国人又在越南闹,恭亲王还是一味避战求和,他心里 的不服、不甘已经让他几天睡不着觉。泱泱大清,怎么能让人家如此欺负!爱新觉罗 的子孙,怎么能如此窝囊! “莱山,你也这么认为吗?你说句实话,咱们要是铁了心与法国人战一场,咱们 难道就无一点胜算?”醇亲王这样问孙毓汶,似乎在下决心。 “那还用说?人家刘永福不过是一帮要饭的叫花子,当年造反怕被剿,跑到越 南,同治十二年击毙了法国主将安邺,去年又击毙了法国主将李维业及以下军官三十 多名,打死法兵两百多名。有人说他是侥幸获胜,能连续两次侥幸,这就不能叫侥 幸。”孙毓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气,“王爷,连刘永福都能获胜,我堂堂天朝之师, 不应该这么窝囊啊!原因是什么?中枢腰板不硬!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 窝,中枢都是窝囊废,要能打胜仗才怪了呢!”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了。”醇亲王拿出一份奏折,递给孙毓汶说,“莱山,这是 盛伯熙的折子,上头交代我看的,让我拿主意。” 醇亲王让孙毓汶看的,正是盛昱的密奏。 孙毓汶一边看,一边连连赞赏,读到得意处,不禁朗朗出声:“我皇太后皇上付 以用人行政大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者亦十余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 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这话问得多好啊王爷!” “是,盛伯熙算是八旗中有血气的人,不是提笼架鸟的纨绔子弟可比。莱山,实 不相瞒,伯熙的折子让我读来,真个是热血冲头啊。”醇亲王感慨万千。 “这就对了王爷。您再看这话说得到家了,‘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 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唯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 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不过,要让他们戴罪图功,恐怕很 难。”孙毓汶也大声附和。 “是啊,二十多年了,他们要是能改改想法,早就改了。”醇亲王也是一阵感 叹。

“王爷,上头是什么意思?”孙毓汶转而问道。“上头让我琢磨一下,应该怎么让他们戴罪图功。这让我很为难,毕竟那是亲兄 弟。不严惩,没用,严惩的话,怎么惩罚,又该怎么让他们图功。正如你所说,让他 们图功,恐怕很难。”醇亲王看起来也是毫无头绪。 孙毓汶把折子放到一边,郑重其事道:“王爷,您必须清楚,为国家大计,就顾 不得兄弟亲情。其实上头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应该是动了换中枢的意思。这些年来, 下面经常把上头的意思顶回去,上面其实已经烦了,只是在等待时机。如今就是一个 最好的时机,有前线大败,又有盛伯熙的折子,王爷应该善加利用。” “你的意思,是让那边出军机?”醇亲王惊讶地问道。 “不是让那边出军机,而是要来个全班撤换。”如果只让“那边”一个人出军 机,醇亲王顶上,一个萝卜一个窝,还是没有孙毓汶的份。因此,他目光炯炯、语气 决绝地回道。 “全班换军机,我朝从来没有过!”醇亲王显然没有这样的预想,像被火烧了手 指头,丢下密折。 “王爷,如果只换上您,下面的人还是原来的老脑筋,到时候您纵是有锦囊妙 计,人家不执行您也没办法。或者表面上执行,变着法应付,仍然是无可奈何。再或 者,他们左劝右劝,把您也劝到他们那条道上,您力图振作的设想,是不是全要落 空?那时候人家才真的会说,爱新觉罗氏难道只出窝囊废?”孙毓汶发觉自己出言无 状,补救道,“王爷,我话说得难听,这只是在您面前说,要让人家在茶馆酒肆这样 说起来,可真就动摇国本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醇亲王不以为意。 见醇亲王有些动摇,孙毓汶又劝道:“这样办理不仅是为您好,也更是为那边 好。您想,如果只让那边一人出军机,岂不把所有责任都让一个人来背?倘若你想把 军机中留几位,那你留谁?中枢本是一个整体,怎么可能出了这么大的毛病,而某些 人没有责任?所以,必得快刀斩乱麻,将来才能真正指挥如意,也才真正有振刷局面 的可能。”

“莱山,我的折子就由你来备,将来,就是朱谕的底稿。”醇亲王终于下了决 心。 孙毓汶压住兴奋,响亮地“嗻”了一声。 初十召见军机,并无大事商议,散朝后太后又召见醇亲王和孙毓汶。到了下午, 几份折子发了下来,都平常得很,仍然没有盛昱的密折。宝鋆更加生疑,听说恭亲王 下午就能回府,所以他早早就去等,一直等到晚上恭亲王才回来,原来他的车在路上 出了点毛病。宝鋆把这几天的疑惑说给恭亲王听,这一切好像早在恭亲王预料之中, 他语气十分平淡:“明天早朝后再说吧。” 第二天早朝,恭亲王早早就到了军机处等着召见。他从东陵回来要交差的,虽然 不是要紧的差使,但按常例第一起就应该召见他,或者与军机们一起觐见,由他先把 祭陵的事回奏。但后来传来消息,说太后正在召见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满汉尚 书,而军机大臣兼六部尚书的都不在召见之列。 一直坐到午正时刻,大家正要散去,领班军机章京沈源深传来消息,说内阁已明 发上谕,军机大臣全班撤差!

所有军机大为吃惊,恭亲王对自己将有不测早有预感,但没想到会是全班军机尽 撤,而李鸿藻自觉慈眷正隆,还以为将有喜事临头,万没想到自己也在撤差之中。大家正在惊疑,李莲英前来宣旨,众人纷纷跪倒听宣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内外事务, 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 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 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萎糜,或谓昧于知人。法越事起,举 措失当,北宁、山西相继失陷,军机大臣更是难辞其咎。着恭亲王开去一切差使,撤 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开去一切差使,原品休致;李鸿藻、景廉降二级留用; 翁同龢革职留用,退出军机,仍在毓庆宫行走。 众人谢恩后,恭亲王呆呆地跪在地上,李莲英已经远去,大家竟无一人起身。沈 源深当时来不及回避,也跪在地上,但比众军机超然事外,所以提醒道:“王爷、各 位大人,请起啊!” 恭亲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黯然道:“终于解脱了,这二十余年多累啊!” “我也七十四了,老了,正好回家钓鱼去。”宝鋆如此自嘲。 李鸿藻心有不甘,问道:“王爷,您不为自己争一争?” 恭亲王一直提防李鸿藻,但现在同撤军机,因此也推心置腹道:“李师傅,这些 年来许多事没办到太后心上,又有人早就盯着军机首辅这把椅子,我还能争得回来 吗?前年起我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尤其法越事发以来,我已是心力交瘁。居家养疾, 正是太后的体恤,我也求之不得,又何必再争?” 恭亲王说得不错,这些年有些事的确办不到慈禧心上。尤其是修园子的事,恭亲 王一直暗暗抵制。重新修复圆明园的念头慈禧十几年前就有了,无奈内忧外患,实在 拿不出钱来。后来改为修三海工程,但也未能大兴土木。自从收复新疆后,慈禧自觉 国家已无大的用项,所以多次去三海游玩,走到一处就说这该修一修了,恭亲王总是 应得很好,却再无下文。慈禧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当然不能甘心。醇亲王向来 对外持强硬态度,对恭亲王“外敦信睦,隐示羁縻”的政策十分不满,自从儿子当上 了皇帝,更有不少大臣巴结,虽然没兼多少差使,但其影响已越来越大。因此恭亲王 明白,军机易枢,势成必然,争也无益。

“诸位都走吧,这个位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说罢,恭亲王很轻松地摇了摇 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自顾出门走了。 到了下午,又发布上谕—— 礼亲王世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 万,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军机大臣有 大事不能决,与醇亲王共商。 这就相当于在军机处之上设了一位“太上军机”,醇亲王完全代替了恭亲王。 这两道上谕一发,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清流们以惊愕居多,因为新军机并 不理想。户部汉尚书阎敬铭以理财闻名,毛病是为人过苛,但总算差不到哪里去;张 之万也勉强;工部侍郎孙毓汶为人太阴,也众所周知。最要命的是军机首辅世铎,他 是礼烈亲王代善七代孙,同治年间授内务府大臣,右宗正,为人懦庸无能;户部满尚 书额勒和布,满洲镶蓝旗人,由咸丰年间的户部主事累迁至理藩院尚书、户部尚书、 内务府大臣等职,为人讷讷寡言,被同僚讥为“酒囊”。

当天坊间也有评判,说恭亲王为首的班子算驽马,有欠振作,但无论怎么说还算 得上马,而新任军机连骡子也算不上,只能算驴子。上折的盛昱愧悔不安,他本意只是希望惩处张佩纶、李鸿藻,没想到给朝廷带来 了一场地震。所以他当晚起草了奏折,连夜誊清,又要递折子。 倒头睡了一会儿,夫人就推醒他。匆匆梳洗完毕,他乘着小轿赶往景运门。奏事 处内外有别,内奏事处设于宫禁内,由太监承值,一般只有军机大臣奏事和内阁票拟 可直送内奏事处,此外有所呈递无论京内或京外都交外奏事处,然后外奏事处再转内 奏事处。盛昱赶到景运门时,外奏事处的大门刚刚打开,那里的章京和笔帖式都认得 他,问道:“哟,盛大人又有折子要上?” 这本是极平常的言语,不过今天在盛昱听来,却好像在说:您可真厉害,一折就 参倒了全部军机。盛昱也不回答,直接将折子递上道:“拜托两位,今天务必呈到御 前。” “我们回去马上转内奏事处,至于何时送到御前,我们无从置喙。” 盛昱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忍不住拱手道:“拜托两位,和内奏事处美言几句, 拜托尽早送到御前。” 晚膳后,慈禧看到了盛昱的奏折—— 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谨小慎微,均不能振作有为。然恭亲王才力聪明, 举朝无出其右,只因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唯其愚忠不 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臣断不敢妄行渎奏,唯 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臣前日劾章请严责 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 令其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举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 止罢斥。 慈禧看罢大为震怒,把盛昱的折子掷到地上道:“盛昱岂有此理,参老六的是 他,保老六的又是他,朝廷用人行政难道要他来指手画脚?” 之后又有四五位言官上折,拐弯抹角为恭亲王说话,慈禧一概不理。而且随后她 又对部院大臣进行了调整,李鸿藻的吏部尚书一职由礼部尚书徐桐接任,礼部尚书由 左都御史毕道远接任,景廉的兵部尚书一职由理落院尚书乌拉喜崇阿接任,理藩院尚 书由左都御史延照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则由吏部左侍郎昆冈、祁世长接任。总理衙 门事务由贝勒奕劻管理,内阁学士周德润、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身亦在总理衙门行 走。此外,她对八旗都统也都做了更动。这一番人事变动,十天内便交接完毕,至此 众人才知道,天意已不可挽回。

这一更换中枢的事件发生在农历甲申年,后来就被称为“甲申政潮”,亦称“甲 申易枢”。 “甲申易枢”的真正原因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明白,绝大多数人不容置疑地解读为 朝廷要对法国强硬起来,就连《申报》也发表评论员文章说:“中国有句俗话,兔子 急了也咬人,蛮横的法国把中国人逼到了奋起反击的地步。” 最为敏感的上海已经露出了躁动的苗头,人们对存在钱庄里的银子放心不下,开 始提现。后来发现并没有想的那么严重,又不甘于白白损失利息,于是再重新存回 去。这样,中国人的钱庄和洋人的银行门前都空前热闹起来。 此时,马建忠秘密到了上海,找盛宣怀商议完成李鸿章交代的一件大事——轮船 招商局“换旗”。

自从中法局势紧张后,上海各种谣言满天飞,有的说法国人要炮击江南制造局, 有的说要把轮船招商局的货栈烧掉,流传更盛的则是,中法 旦开战,法国将扣押轮 船招商局的轮船作为战利品,如果反抗,将开炮击沉。因为这些流言的缘故,轮船招 商局的生意大受影响,大家不敢坐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也不敢把货交给轮船招商局来 运输。轮船招商局举步维艰,主持轮船招商局的徐润连续给李鸿章拍电报,请示办 法。李鸿章让马建忠打听,像这种情况,万国惯例到底如何?招商局要避免损失,应 当采取何种办法? 马建忠查阅资料,请教在上海担任律师的英国好友担文,向李鸿章上了一个禀 帖,答复说如果中法真的开战,那么法国很有可能要扣押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不但正 常业务不能开展,而且法国人可以据为己有。解决的办法就是,要趁两国未开战之 前,将轮船招商局卖与第三国。当然这个卖可以是真卖,也可以是双方达成秘密协 议,等战争结束后再收回来。此时轮船招商局成为第三国的财产,改为悬挂第三国国 旗,法国就不能再采取任何行动。 李鸿章决定采取第二个办法,只为换旗,一旦中法和解,立即收回。他让马建忠 立即与担文联系,可否将轮船招商局“卖给”英国。担文回复说,英国法律十分烦 琐,如果仅是为了“换旗”,最好与美国人商议,因为美国法律十分简便易行。于是 李鸿章再与美国公使密商,决定将轮船招商局“卖给”旗昌公司。上海纷传主持轮船 招商局的会办徐润挪用局款搞房地产,因为上海房地产崩盘,赔累巨大。李鸿章信不 过徐润,具体事宜则交由马建忠前来上海与电报局总办盛宣怀办理。 具体的办理办法说起来也并不麻烦,旗昌公司以五百二十万两买下轮船招商局, 将银票交给中方,中方则将轮船招商局的经营权交给旗昌。作为对旗昌的酬谢,“卖 给”旗昌期间,经营所得为旗昌所有,旗昌洋行的密斯利作为名义上的“总办”经办 相关事宜。一旦形势好转,中国可随时将轮船招商局收回,届时全部奉还旗昌的银 票。为了双方都放心,由英国律师担文作为见证人,为双方担保。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闲谈的时候密斯利不经意地笑道:“中国的财神胡雪岩,非 要大赔一笔不可了。” 盛宣怀对胡雪岩的话题非常感兴趣,连忙追问详情。

胡雪岩的生意,主要是钱庄、当铺、药店,近几年他又参与生丝生意。生丝与茶 是大清最大宗的出口商品,约占出口总额的四分之一。洋商合起伙来垄断生丝价格, 十年间丝价降低了一多半,由十年前的每包五百多两银子,降到二百多两,养蚕的百 姓和丝商惨淡经营,而又无可奈何。胡雪岩气不过,他认为如果大清丝商和养蚕百姓 联起手来操控了生丝市场,洋商非得提高生丝价格不可,那样,丝商与百姓都能得 利。胡雪岩这些年积攒了上千万两的身价,钱庄、当铺和药店互相挹注,调动资金的 能力相当强。他又与湖州的大丝商关系密切,由他牵头,在生丝上市前就从蚕农手中 定购生丝,前年,他囤积的生丝占到了大清出口总额的四分之一,逼得洋人只得抬高 价格,与他联手的丝商狠赚了一笔,丝农们也比往年收入增多,所以去年他又如法炮 制,投资二千万两几乎收尽江浙生丝。洋商托人给他传话,希望加价一千万两,从他 手里转购,但胡雪岩非坚持加价一千二百万两不可,双方就僵持了下来。 听得胡雪岩仅生丝一项,就能从洋人手里赚取一千万两,盛宣怀又是敬佩,又是 嫉恨。他知道胡雪岩经商手面相当大,而且也知道他与洋商在生丝上斗法,但没想到 竟然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遂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胡雪岩既然垄断了生丝,如 何又说非要大赔一笔不可?” 密斯利笑道:“因为洋商不像中国人,他们能够团结。所有的洋丝商都达成协 议,谁也不准私下与胡雪岩交易,不买他的一根丝,逼着胡雪岩降价。”

“如果胡雪岩也坚持不卖,不就成了僵局吗,双方是两赔俱伤,怎么会是胡雪岩 赔钱?” 密斯利解释道:“这有两个原因,生丝是不能久放的,超过一年,便会变色,价 格就没有新丝好了。如果挺到新丝上市,陈丝那就非降价不可。胡雪岩要想继续垄 断,他必须再把新丝控制起来。可是,他手里的资金已经全部押在陈丝上,没有能力 再控制新丝了。” “慢慢,胡雪岩手里有大把生丝,他完全可以此为抵押向钱庄借款,继续定购今 年的新丝。”盛宣怀对商场也颇为熟悉。 “你说得不错,不过,自去年以来,中法局势紧张,上海的钱庄信誉动摇,已经 有好多家钱庄被挤兑倒闭,没倒闭的也是现银奇缺,而如今蚕农非现银不可,而胡雪 岩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来。更重要的则是,今年意大利、日本生丝获得丰收,价格虽然 略高于中国,但从这些国家购买,依然有利可图。各国丝商已经和意大利、日本在谈 判。”密斯利道出了个中缘由。 盛宣怀豁然开朗:“照此说来,胡雪岩非降低丝价不可,否则他手里的生丝就要 赔累巨款。” “是,洋商比中国商人最大好处就是能抱成团。他们说到做到,没有一人私下与 胡雪岩交易。而中国商人虽然嘴上说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但已经有丝商私下与洋 商交易,价格比两年前还要便宜。因为他们也需要现银支付购丝款。”密斯利又透露 了一个消息。 “哦,那这一仗打下来,胡雪岩非大败不可!” “非败不可。问题还不仅出在丝上,胡雪岩的阜康钱庄目前信誉还能维持,可是 他钱庄里现钱没有几个,因为全都押到生丝上了,如果他的钱庄产生挤兑,那他非倒 闭不可。他想救钱庄,非低价抛丝不可。这两件事情同时发作,胡雪岩非大赔特赔不 可。” “看来,胡财神非倒闭不可!想来真是可怕。”盛宣怀倒抽一口凉气,而他的心 里则是狂喜,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扳倒胡雪岩的绝好办法。

等回到电报局,盛宣怀把签押房门关上,并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转头便问马建 忠道:“眉叔兄,你说中堂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马建忠毫不迟疑道:“那还用说,是大办洋务。” “眼前呢?”盛宣怀又问。 “当然是中法不要开战。” “对,为大清争取几十年的和平是中堂最大的心愿。中堂不但不希望中法开战, 与哪个国家最好也不要开战,我们就应该为中堂的这个心愿出谋划策。而朝野上下, 主战声音最响的就是左大帅,中堂奈他不得。老根动不得,修剪枝叶却是做得到。” 马建忠听不太明白,催促道:“杏荪有话不妨直说,咱们是什么关系,何必遮遮 掩掩?” 盛宣怀连连点头,脸上是称赞的笑意:“是,应当如此。左大帅最重要的臂膀是 胡雪岩,如今胡雪岩危如累卵,我们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他压垮,正是所谓 四两拨千斤。用洋人的话说,我们可以加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样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最终倒霉的是大清商人,得利的是洋商。”听了盛 宣怀的计划,马建忠有些担忧。

盛宣怀摇了摇头:“胡某人神通大得很,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无暇与左大 帅胡掺和,要想整倒他,根本不可能。” “这事太大,必须得请示中堂。” “那是当然,我们两个联名给中堂发个电报。”盛宣怀满口答应。 阜康钱庄的伙计照例在八点卸下排门,一打开门便把他吓了一跳,排门外已站了 黑压压的一片人。排门一打开,他们立即拥进来,一边向柜上挤一边问道:“阿原, 听说你们胡大先生做生丝生意赔了七八百万,是真的吗?” “胡扯,我们大先生什么时候做生意亏过?”叫阿原的柜上伙计道,“您老可别 听风是雨,大先生的丝等着卖大价钱呢!哪来亏了七八百万的谣言?” “也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从堂子里传出来的,说大先生的丝已经屯了两年了, 洋人根本不买,再屯下去就要全部坏掉了,能不赔吗?人家还说,胡大先生把阜康的 存银都拿去买了丝,这下要把阜康给拉倒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样道。 “真是笑话,阜康是上海最响的钱庄,就是洋人也把银子存到阜康来生息。你手 里多少银票,我立马给你兑了。”阿原接过银票看了看道,“不过是二百两银子。老 叔,您老这是三年期,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二百两就变成三百两,现在兑了只能得 两百五十两,实在可惜了。” 这人正在犹豫之中,突然后面有人喊道:“你不兑我们兑,已经倒了两家钱庄 了,跳水的也有好几家了,还是把银子拿出来放在自己枕头下放心。” 经后面的人这么一嚷嚷,他也不犹豫了,兑走二百五十两本息。眼看着人越来越 多,情形有些可疑,前柜的档手马上去见掌柜老刘。此刻老刘正躺在炕上过烟瘾,一 骨碌爬起来问道:“怎么,比往常多多少人?” “不知有多少倍,问题是提款的人越来越多,都排到大街上去了。” “稳住,大先生不在,你们一定要稳住。这些日子市面不稳,人心惶惶,如果咱 们稳住了,大家放了心,也许就过了这一关。要是我们先乱了,那就是自己搬石头砸 自己的脚。”老刘想了想又叮嘱道,“此时我不能出面,我一出面,就显得我们太拿 这事当事了。前面由你顶着,你要当没事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打发走前柜,老刘立即叫库房管事前来问话,管事道:“库里现银只有二十几万 两。” 老刘心惊肉跳,九江、汉口解过来的十几万两银子,他都拿出去堵了窟窿,本来 以为个把月就周转回来,谁料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强按住慌乱道:“二十万两足够 了,汇丰的票子还有多少?” 阜康的存银,一部分入库,一部分拿到汇丰存上生息,关键时候这部分也可以提 出来,只是要损失点儿利息。 “汇丰的银票,有十二万两,一票是八万,一票是四万。” “这个是不必动的。你到典当那边去打个招呼,把现银盘盘,准备救急,你告诉 他们这是我的主张,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边出了事,那边也没好处。”老刘 叮嘱道。 他说的那边,是指胡雪岩在上海开的四家典当。库上管事从后门走了,老刘再打 发人叫柜上的人前来回话。

“前面怎么样了?”“不好得很,已兑出去了五六千两,可是人越来越多。” “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没事也得慌出事来。”老刘责备柜上的档手,“你们要 动动脑子,银子照兑,人人有份,但你们就不能把时间拖长一点吗?” 前柜档手知道自己有些人慌无智,把这茬给忘了。七八年前,因为英国人在云南 闹马嘉礼案,上海也曾经紧了一阵子,有几天来提现的人也多了不少,胡雪岩让算息 的、包银的都放慢速度,从容应付过去了。自己是阜康的老人,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 一点,他连忙说道:“我已经吩咐了,比平时已经慢了不少。再慢要是让人看出来, 那就弄巧成拙了。” “你这么办很好,分寸由你掌握。”老刘拿空话给前柜吃定心丸,“放心吧,我 已调着头寸。”所谓头寸,就是款子。调着头寸,就是筹到了现银。 吃午饭的时候,前柜的档手让伙计们慢慢吃,只留两个人应付,这么轮流着吃 饭,又延宕了些时候。到了两点多,汇丰银行来人了,前柜立即把他请进客厅,老刘 亲自来应付。 “那笔五十万的款子今天到期了,不知为什么海关没拨银子过去,我特意来问 问。” 左宗棠当年西征借款,是胡雪岩担保从汇丰银行借的,每年由上海海关定期还 款,如果不能及时还上,则胡雪岩必须垫还。而这笔款子恰好到了还款的时候,而海 关今年不知为什么迟迟不打款子,所以汇丰银行来问。所谓问问,就是催款。这种时 候也曾经有过,垫个十万二十万根本不在话下。老刘问道:“海关拨过去了多少,缺 多少我们补多少,这个你们放心就是。” “海关一两也没拨。” “是吗?”老刘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了,努力控制着道,“前些日子胡大先生 与邵观察商议过了,银子已到了四十几万,汇票我们都看过了。也许邵观察忘记了, 我们帮你催催。”

“我们已经催过了,邵道台不在衙门,据海关的办事人员说,并没有协饷解 到。” “你看,胡大先生回杭州去办大小姐的喜事了。你看我的面子,请宽限几日,如 果海关还不拨银,我们阜康照付就是。” “好,那就以明日为限,如果明天十二点前我们还没收到银子,就来阜康提现 银。” “好,明天十二点为限。” 老刘亲自去上海道台衙门,里面有个书办,平日交情不错,他悄悄地问邵大人是 否在衙门。书办道:“大人今天有事到吴淞口了,明天就回来。” “那我想问一下,各省协饷不知到了没有?” “应该到了,我听大人说,等到齐了就立即解到汇丰去。” “邵大人明天一定回来吗?”

“这不好说,不过大人走的时候特别吩咐,我手里的几件文书要办好了放到他的 案上,明天早起他要看。”“看来,邵大人明天应该回来。”老刘心里稍稍轻松了,“邵大人一回来,还请 老兄给我传句话,我有要事找大人。” “好,老哥的事还不是一句话。”书办答应得很痛快。 老刘回到阜康,依旧从后门而入。刚坐下,前柜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张两万两的银 票来见他:“来人口口声声要提现银,怎么办?给还是不给?” 老刘铁青着脸,悄悄到前柜看了看,门内门外,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挤在前排 的扬着手里的票子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不兑了?” “不是不兑了,有一位大客户也要提现银,正在给他包银子呢。”前柜伙计这样 回道。 “大客户要提现银,他都提走了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着急地嚷嚷。 “对,我们怎么办?”大家齐声责问。 后面的全嚷起来,把伙计的声音都压下去了。老刘不敢露面,他一出面非将他的 军不可,他不出去,伙计们说什么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回到后室,与前柜档手商 量,二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如果兑,无异于雪上加霜,可是要是不兑的话,一传出去 更是难以收场。最后老刘一咬牙说:“兑!但是一定要慢慢过数,慢慢包装,下排门 前办完就成。” 发完二万两现银,阜康伙计全体出动,嘴里说银子有的是,明天继续兑,一面把 人向外挤,终于上了排门。 老刘晚上遍访胡雪岩开在上海的四大当铺,一共调齐了六万两银子。等现银入了 库,他这才去睡觉,那时已快两点了。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可睡着没有不 久,他又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了,阜康的伙计拿着刚出的《申报》给他道:“掌柜 的,有人造咱们的谣。”

老刘拿过报纸,伙计指着《阜康现银吃紧,洋债请求展期》让他看,竟然把昨天 汇丰来催款的事发了出来。说阜康作保的一笔洋债已经到期,可是因为胡光镛大笔现 银被生丝屯住,所以现银吃紧,只好请求洋行展期还款。 老刘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有人在后面做手脚,要置阜康于死地。洋债到期是真, 阜康没有还上也是真,如果今天十二点前还不上,汇丰银行那里不好应付是一,更要 紧的是肯定有人要大肆宣扬,那时候就是调多少现银来也无济于事。 “还下不下排门?”阜康的前柜、库房、账房的管事都围在老刘身边,等着他拿 主意。 “下,如果不下,那会更糟。你们兑的时候,先给那些小户兑。我现在就去道台 衙门,如果汇丰的银子拨过去了,我就有把握过这一关。”老刘这么说,既是安慰大 家,也是安慰自己。 他忐忑不安到了道台衙门找到书办,书办的回答无疑是兜头浇了他一瓢凉 水:“邵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衙门来,今天来不来,我给老哥打听一下。”

书办东打听西打听也没有确信,因为能说准邵道台行止的人都不在衙门。老刘又 求书办去问一下,能不能把汇到的协饷先拨给汇丰。这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看老刘 那副着急的样子,书办不忍拒绝,去通融了好久,一脸沮丧地回来道:“老哥,对不 住得很,有几笔银子到了,可是大家都说不清是什么银子,没有邵大人发话,谁也不 敢动。” 老刘不知怎么回到阜康,只觉得脑袋木得很,明明听到大家在说话,却听不清他 们在说什么。伙计告诉他,汇丰又来人催款了,请他去见面。他先回到自己屋里,胡 乱点上一个烟泡过足了瘾,整个人这才活过来了。他到客厅去,显然汇丰的人已经等 得不耐烦了。他一进门就拱手道:“老哥,得罪了!我有一点急事外出,刚刚回 来。” “刘老板,你们阜康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挤兑,再不想办法,多大的秤砣也 压不住。”汇丰派来的是中国买办,洋文说不好,中国话也说得很拗口。 “压得住!压得住!老哥只要想想阜康的东家是谁就知道了。不过,这时候确实 需要老哥帮忙,钱庄有的是银子,只是都在路上,还请老哥回去说说,再给展期三五 天,利息加倍。” “利息是小事情,问题是我说了不算。” 好说歹说,汇丰的买办总算答应回去商量。汇丰的大班与他的助手们商议,以目 前阜康的情形看,被挤倒的可能性很大。但以胡雪岩的本领,绝处逢生又是极有可能 的,将来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所以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再说,洋债是海关税做抵 押,谁也赖不掉,只是胡雪岩这个担保人一点责任也不担也说不过去。所以,他们最 后决定,可展期七天,但阜康在汇丰的十二万两的存银要先扣下抵债。 老刘听说汇丰允许展期,不禁一喜,但听说要把十二万的汇票收走,又是一忧。 原本他指望关键时候把这笔钱提出来救急的,现在指不上了。没办法,他只得打发账 房先生带上汇票到汇丰去过账。 看门前的人变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有六七个彪形大汉,带着四辆独轮 木车停到门前。两个人蛮横地把人群拨开一条道,簇拥着一个穿裘皮袄的来到柜前, 把一摞银票往柜上一放:“先给我们兑银子。” 伙计接过去说:“这位爷,您是要兑多少?” “都兑了,“来人拉长声音道,“八万两都兑了,等着用呢!”

前柜的档手见来者不善,过来应付道:“这位老哥,您到里面说话。” “不必,你只要说能不能兑。” “兑自然能兑,只是老哥,这八万两银子那得五六千斤,运起来不方便。您说一 声在哪里用,我们阜康专门有送银的,直接给您送到府上去就行了。再说这么多银 子,你都放在府上也不方便,随时用我们随时送到岂不更好?” “不劳您费心,人和车子我都带来了,不要说几千斤,一万斤也运得走。实话 说,主家要用是个原因,现在上海市面不稳,银子还是攥在手里更放心。” 看他没有通融的余地,前柜档手请他到后面休息,等库房备好银子。老刘在后面 得了报便道:“是有人故意与阜康过不去。你们和他商量一下,能否先少兑一些。不 能再拖了,我要立即给胡大先生发报。” 到了晚上,老刘终于等回了胡雪岩的电报,让他立即把生丝卖掉。当晚老刘去找 德国商人爱姆生,但一个月前商定的价格已经不作数,每包只肯出价三百五十两,而 且只要上等丝,而胡雪岩收丝的成本在四百二十两左右,而现在的价格出手一包就要 赔五六十两。但天时、地利不占,人和更无从说起,不赔又能如何?老刘派人半夜去 电报局坐等,两点多胡雪岩回复一个字:卖!

然而,第二天一早,《申报》就发出了惊人消息——《阜康钱庄濒临倒闭,胡雪 岩忍痛贱价卖丝》 。此消息 出,上海阜康的挤兑已经势不可挡,老刘当天晚上吞鸦 片自杀。挤兑风波立即蔓延到杭州、苏州。两江总督左宗棠试图帮胡雪岩渡过难关, 并派江宁藩司亲往杭州与胡雪岩商讨办法,但胡雪岩自知大势一去,不愿再连累左宗 棠,便婉言谢绝了。 因为京城与上海已经通电报,消息非常便捷,因此上海阜康挤兑倒闭的消息很快 波及京城,京城阜康银号也发生了严重的挤兑。此时正赶上御史参劾刑部尚书文煜贪 墨,说他在阜康存有巨款。当时顺天府尹也是清流中人,借挤兑之机给阜康贴了封 条,派精通钱谷的师爷去查,果然查出文煜存有七十万两巨款。文煜见事已败露,干 脆拿出十万两银子来报效朝廷,朝廷白得了十万两银子,就放过了他。 顺天府尹与户部尚书、新晋协办大学士阎敬铭关系密切,于是将查封阜康的详情 向他禀报,精于理财的阎敬铭立即从里面听出了一个斗大的窟窿。近年来多有公款存 在阜康,或通过阜康汇解,如果阜康倒了,就有大量公款难以追回。所以他上奏朝 廷,建议锁拿胡雪岩进京,以免他卷财逃走,并飞饬各有关省份立即查抄胡雪岩的典 当、钱庄、丝栈等生意。文煜立即派人前往杭州,抢先一步把胡雪岩的大宅院据为己 有,以抵欠款。 阜康钱庄的倒闭引起了一连锁的危机反应,他的当铺、药店纷纷倒闭,胡雪岩负 债累累,慈禧更下令革职查办,严追治罪,胡雪岩只得遣散家仆妾姬。一年后,胡雪 岩在孤寂潦倒中去世,可叹富可敌国的一代财神,去世时连棺材都是庙中施舍。更为 严重的是,胡雪岩的破产波及其他钱庄、布庄、粮庄等行业,使本来岌岌可危的上海 金融信用体系崩溃,引发了19世纪中国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洋务企业股票价格暴跌, 开平矿务局的股票从1883年5月的每股二百一十两跌到了1884年5月的三十两;轮船 招商局的股票从二百五十三两暴跌到三十四两。 轮船招商局徐润也被这次危机拖累破产。徐润是不亚于胡雪岩的财神,他不仅在 轮船招商局是大股东,而且经营茶叶、生丝和棉花等,尤其是与人合股开设了名 为“地亩房产”的公司。因为中法局势紧张,上海富商纷纷逃离,房地产市场严重萧 条,徐润与各位合伙人因为现银紧张,不得不低价抛售房产。他挪借轮船招商局的十 六万两银子不能偿还,被盛宣怀汇报给李鸿章,李鸿章对徐润完全失去信任,撤去徐 润会办之职,同时将唐廷枢调离轮船招商局,专办开平煤矿,任命盛宣怀为招商局督 办,马建忠也成为招商局会办。 盛宣怀一石三鸟,四两拨千斤,挤垮了胡雪岩,挤走了徐润,实现了自己督办轮 船招商局的愿望。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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